我的“童养妻”姐姐

作者:宋友山

我的“童养妻”姐姐
我总觉得童年的底色,是徐州冬天里裹着风的雪粒子——不是轻盈的鹅毛雪,是砸在脸上能渗出生疼的雪籽,就像七岁那年闯进家门的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姐姐,也是我名义上的童养媳。

那时父亲随县委东迁,被分配到邳睢县毛庄区任农会长兼区长,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面。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三兄弟,最大的我也才七岁。灶膛的火总烧得有气无力,烟囱里的烟常被风吹回屋,呛得人睁不开眼。

一个风雪狂作的上午,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裹着人闯进来。一个穿破棉袄的中年男人,背上驮着个比我矮半头的女孩,对母亲说:“妹子,这丫头是俺和宋区长定好的娃娃亲,以后就是你家大小子的媳妇了。”男人搓着手,声音被冻得发颤。我躲在母亲身后,盯着那女孩:头发枯黄,额前碎发结着冰渣,棉袄上补丁摞着补丁,发灰的棉絮从破口处露出来。母亲愣了半天,终于叹口气,把灶边的凳子挪过去:“先烤烤火,吃完饭再走。”

从那天起,我多了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她瘦得像根没长结实的芦苇,却比谁都能扛活。八九岁的小姑娘,天不亮就跟着母亲去拾柴,露水浸透裤脚也不吭一声;下午挎着比她还高的竹篮去打猪草,总能把篮子装得冒尖;晚上母亲在灯下缝补,她就坐在旁边碾棉线,手指灵巧得不像个孩子。

我们村辈分讲究多,好多成年人得叫我“叔叔”,于是村里人总爱跟她开玩笑。有次她蹲在河边洗衣服,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内裤上的破洞。一个侄子辈的媳妇走过来说:“小婶婶,裤子破成这样,咋不叫小叔给你做条新的?”她手里的棒槌顿了顿,抬头时脸上带着点羞涩,声音却清亮爽利:“裤子露个腚,愿俺男人不会挣。”河边的人全笑了,连蹲在旁边玩水的我都羞得赶紧跑开。我其实懂,她不是怪我,是怕母亲为难——家里的钱要留着给我们三兄弟做过冬的衣服,她的破棉袄被母亲缝了又缝,袖口短得露了手腕,也没提过一句。

那时候我比同龄孩子高些,皮肤也白净,村里老人常跟母亲说:“你家小子俊得像画里的,就是媳妇又矮又黑。”每次听到这话,姐姐就往我身后躲,我却故意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她得踮着脚尖,我才搭得舒服。可我就爱这么做,那时候哪懂什么丈夫和妻子,只当她是来家里常住的姐姐。有次我们去摘桑葚,她够不到高处的枝桠,我就背着她坐在我肩头。她的手抓着我头发,轻得像片羽毛,摘到桑葚就往我嘴里塞,甜得我眯起眼睛。还有一回我放学回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花生,说是帮隔壁奶奶剥花生换的,自己没舍得吃,全留给了我。

日子就这么在柴米油盐和零星的笑声里过着,直到1953年夏天,灾祸突然砸向这个家。南沟岩的老杏树结满了熟杏,母亲想摘些去集上卖,补贴家用。她搭着梯子爬上树,谁也没料到,踩在一根贴着树干的新枝上时,树枝突然断了,母亲从五米高的树上摔了下来,左眼和左手被树枝扎得鲜血直流。乡亲们赶紧用软床把她抬到区卫生所,等父亲从一百多里外的毛庄区赶回来时,母亲已经人事不省。一周后,因为没打破伤风针,母亲还是走了。

母亲一走,家里像塌了半边天。父亲看着我们四个孩子:最大的姐姐刚满十一岁,两个弟弟一个四岁、一个七岁。他红着眼去找县委的罗运来书记,请求调回本乡工作。没过多久,父亲真的回来了,成了乡里的农会长兼乡长。可他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姐姐的事——我们后来才知道,姐姐的父亲杨贵川是个叛徒。当年父亲在县武工队时,县委在巨山开秘密会议,就是杨贵川告的密,敌人包围了会场,十几个县大队的战士牺牲了。而杨贵川把女儿送来我家不久,也被政府镇压了,这些事,我们小孩子当时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父亲把姐姐叫进屋里,脸色平静得让人害怕。姐姐站在屋中央,手紧紧攥着衣角,头低得快碰到胸口。父亲说:“你哥杨思毅明天来接你,回你自己家吧。”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扎在我心上。我冲进屋里喊:“爹!我不让姐姐走!她是我媳妇!”父亲瞪了我一眼:“小孩子懂什么?这是原则和立场问题。”

第二天早上,杨思毅真的来了。姐姐收拾好来时带的旧布包袱,跟着他往外走。她脸上没一点表情,走到我跟前时,塞给我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小包,我一摸就知道,是她帮邻居奶奶剥花生换的炒花生。我紧紧攥着包,看着她,她轻声说:“以后好好吃饭,别跟人打架。”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瘦小的身影慢慢缩成一个点,最终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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