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节”忆“英雄”

作者:刘波涛

“英雄节”忆“英雄”
桂香漫过青石街巷时,英雄节的红灯笼便一盏接一盏地,在城市角落温柔亮起。我踩着碎金般的银杏落叶缓步走,鞋底碾过叶片的脆响,与巷口老人摇着蒲扇的絮语撞在一起——“又到英雄节喽,当年你大伯他们……”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记忆,我循着熟悉的方向,走进邳州市淮海战役纪念馆。

木质展柜在暖光里静立,玻璃上还沾着几缕未擦净的纤尘。褪色的军帽檐上,弹片擦过的凹痕里嵌着点点褐色锈迹,指尖贴上去,仿佛还能触到硝烟的温度;泛黄的日记本纸页发脆,夹着的半片野菊早已枯成浅褐色,却仍能辨认出花瓣边缘细碎的锯齿,那是七十多年前战场野地的模样;最让人心头一沉的是那支钢笔,铜制笔帽磨得发亮,笔尖却弯了半截,凝固的蓝黑墨水在笔舌处结了块,旁边展签写着:“1948年12月,战士张明书致家人信未竟,赴前沿阵地牺牲。”这些静默的物件,像一枚枚浸了岁月的邮戳,轻轻触碰,便能展开那段英雄岁月里,满是烟火气与痛感的褶皱。

儿时对“英雄”的认知,是从奶奶的针线筐和大伯的旧木箱里生根的。大伯那只暗铜色花纹的木箱,锁扣是黄铜的,每次打开都要先转两圈,“咔嗒”一声才肯松口,随即飘出淡淡的樟脑香气,混着旧布料特有的、晒过太阳的温软气息。箱里整齐叠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领章上的五角星被岁月磨得泛白,边角却用细密的针脚缝补过——那是奶奶的手艺,她总说“星星不能掉,掉了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秋日午后,阳光斜斜地洒在院中竹椅上,大伯会把军装小心平铺在椅面,取来软布蘸着温水,顺着布纹轻轻摩挲。遇到布面上磨出的毛边,他会停下手,指尖在毛边处反复蹭着,像是在摸一块稀有的玉。“你看这儿。”他指着肩头那块补丁,补丁是深灰色的粗布,比军装本身厚一倍,针脚歪歪扭扭的,“这是你大伯在雪地里缝的。”那年冬天,他们连队奉命穿插至敌军后方切断补给线,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棉鞋冻成了冰壳,走一步就“咯吱”响,像踩在碎玻璃上。宿营在山坳里的寒夜,风裹着雪粒子往衣领里灌,战友小王从怀里掏出个冻成石块的土豆,想啃一口取暖,牙齿刚碰上,“咔嗒”一声,半颗牙就崩在了雪地里。小王疼得咧嘴,却还想把土豆往大伯手里塞:“班长,你吃,我年轻扛冻。”大伯没接,默默摘下自己的棉手套递过去——那手套是奶奶织的粗毛线,掌心已经磨破了洞,“我是老兵,抗冻。”

后来战斗打响,小王抱着炸药包冲向敌堡时,大伯正趴在雪地里掩护他。他看见小王的棉帽被流弹打飞,露出的头发上还沾着雪,看见炸药包爆炸的火光里,小王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他们隐蔽的方向。清理战场时,大伯在小王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半块土豆,土豆上凝着血与冰屑,冻得比石头还硬。他把土豆揣进怀里,用体温捂了一路,冰坨渐渐融出湿意,渗进了里衣,却再也暖不回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直到现在,大伯的衣柜里还放着那个土豆,已经干得缩成了核桃大小,用红布包着,和那副磨破的手套放在一起。

奶奶说,大伯退伍后很少主动提战场的事,只是每年清明,总会提前炒好半袋炒面——用玉米面和黄豆面混着炒,撒点盐,喷香——装在布袋子里去烈士陵园。他在小王的碑前一坐就是一下午,把炒面一点点撒在青草间,边撒边说:“小王,今年的炒面没糊,你尝尝……”风把炒面的香气吹得很远,有时会引来几只麻雀,大伯就等着,等麻雀啄完了,才用袖子擦了擦碑上的字,慢慢往回走。我曾拽着奶奶的衣角问:“大伯是英雄吗?”奶奶蹲下身,指着院外那棵老槐树——树干上有个碗口大的洞,是当年日军轰炸时留下的,可树枝照样枝繁叶茂,夏天能罩住大半个院子——“你看那树,根扎在土里,不管刮多大风、下多大雨,都稳稳护着这方院子。英雄就像它,不言不语,却把根扎进了人心里。”那时我不懂,只记得大伯坐在槐树下抽烟时,烟蒂烫到了手指都没察觉,望着树洞的眼神,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后来在课本里,我遇见了更多“把根扎进土里”的英雄。初中学《两弹一星》时,老师在黑板上挂了张黑白照片,照片边缘都卷了边。烈日下的戈壁滩,黄沙漫天,一群穿蓝布工装的科研人员围着一台旧计算机,每个人的头发上、肩膀上都落着沙尘,像是刚从沙堆里爬出来,可眼里的光,比头顶的太阳还亮。邓稼先蹲在地上,用粉笔在石板上演算,粉笔头都快捏碎了,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石板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风吹干。那时的中国没有先进设备,他们就用算盘一遍遍核算,办公室里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从早到晚不停歇。有人把铺盖搬进了实验室,饿了就啃口干粮——是用麦麸做的,剌嗓子——困了就伏在桌上小憩,醒来时脸上还沾着演算纸的碎屑。

有次核试验突发意外,放射性物质泄漏,邓稼先不顾众人阻拦,只身冲进了现场。他戴着薄薄的口罩,俯身捧起散落的核碎片仔细查验,指尖的皮肤很快就红了,却还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后来他的身体被辐射侵蚀,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病榻上还握着笔批改报告,手抖得厉害,字都歪了,却一笔一划不肯停。临终前,他紧握同事的手,用气声说:“如果有来生,我还选择这份事业。”老师讲到这儿时,声音哽咽了,班里的同学都低着头,有人偷偷抹眼泪。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英雄不只在烽火沙场,那些在无声处耕耘、把青春与生命都献给祖国的人,同样是真正的英雄。

再后来,我在生活里亲眼见到了英雄的模样。2020年疫情袭来时,我家楼下的社区医院成了最忙的地方。白色的防护服在门口堆成了小山,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脚步匆匆,防护服上写着各自的名字,有的还画了小太阳、小星星。李医生家住隔壁单元,她女儿和我家孩子是同学,以前总跟着妈妈来我家串门,手里攥着个布娃娃,叫“小白”。可从大年初一起,李医生就驻守在医院,整整一个月没回家。有次我在小院门口遇见她女儿,孩子抱着“小白”踮着脚往医院方向望,小脸冻得通红,嘴里嘟囔:“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给我讲《白雪公主》呀?”李医生的丈夫站在旁边,手里拎着刚热好的粥,叹了口气说:“昨晚视频,刚说了两句‘宝贝想你’,就有病人要抢救,她匆匆挂了电话,连句‘晚安’都没说。”

三月初,小区出现了确诊病例,李医生主动请缨负责隔离区的诊疗。她每天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爬十几层楼,为居民测体温、送药品。防护服不透气,爬两层楼就浑身是汗,内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贴在身上难受得很。有次我在窗边看见她,扶着楼梯扶手喘气,头靠在墙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没过两分钟,又直起身子,继续往上爬。她脸上的勒痕很深,是口罩和护目镜压出来的,红得发紫,好几天都消不了。隔离区里有位独居的张奶奶,因为恐慌,晚上总睡不着觉,还老哭。李医生除了给她问诊送药,每天都会抽出半小时陪她聊天,用手机给她看家里种的茶花,说:“奶奶您看,这茶花都开了,等您好了,我带您去看咱们小区的樱花。”张奶奶出院那天,紧紧攥着李医生的手,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姑娘,没有你,我真不知怎么熬过来。”李医生笑着摆手,眼角却红了:“这是我该做的。”那天的斜阳特别暖,为她的白衣罩上了一层金晖,那身衣服,像极了最明亮的铠甲。

如今,每次走过英雄纪念馆,我都会想起奶奶的话,想起大伯的旧军装、邓稼先的粉笔、李医生的防护服和那些为了祖国的解放而牺牲的英雄们。这些英雄,有的在烽火里冲锋,有的在实验室里坚守,有的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奉献——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们脚下的土地:大伯守着一个土豆、半袋炒面,守了一辈子的念想;邓稼先把生命献给了戈壁滩,让中国有了挺直腰杆的底气;李医生穿着白衣,在疫情里筑起了一道墙。他们就像天上的星星,不耀眼,却始终亮着,照亮我们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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