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徐州

作者:徐敬军

我的家乡——徐州
九月二十五日傍晚五点半,我从台儿庄乘大巴抵达徐州火车站,夜间十一点半的卧铺票,中间空出五个多小时的闲隙——这般光景,上次来徐时也曾遇过。

我拨通了发小溪的电话。他在徐州工作,既是同学亦是前院邻居,得知我滞留,当即赶来陪我喝酒叙旧,直到把我送上火车才离开。等他到家时已过午夜,我们都年近七十,他虽比我小三岁,可他的家人与我,都忍不住为这份深夜奔波的情谊牵挂。心里反复念叨着:往后万不可轻易叨扰。徐州的同学、战友、朋友其实不少,但成年人的分寸里,藏着不添麻烦的默契。

先在候车室的小件寄存处,存好随身的重物,我便想着去戏马台走走。一九八八年春天曾来过一次,当时不过走马观花,却已觉是个好地方。至于云龙山、云龙湖、淮海战役纪念塔,反倒已去过好几回了。

去公交站的路上,记忆突然翻涌。一九八八年在徐州农行干校学习的那几个月,我总在火车站广场北侧坐一路公交去段庄,这条路的模样,竟还清晰得像昨天。我向一位中年公交师傅打听去戏马台的路,他格外热情,细细告知:“您得先走到后楼,转乘51路才能直达,坐我这趟车的话,还得再走一站路。”我还是上了他的车,车厢里起初只有两人——我和一位大妈,大妈坐了两站便下了车。又行三四站后,师傅特意提醒我:“下车往前走,第一个红绿灯左拐,再走二百米就到了。”我连声道谢,才踏下车门。

暮色里正是晚高峰,刚拐到路边,人潮与车流便涌了过来,徐州城的烟火气,在这一刻格外鲜活。抬眼望向西边,晚霞已染红了半边天,连戏马台的檐角都镀上了暖光,心情竟轻快了许多——总算从两日的愁绪里挣脱出来:前一日悼战友的妻子,后一日送葬五十六岁病故的三妹夫,连日的沉重,都被这抹晚霞悄悄熨平了些。

“西霞满天独自赏,秋风黄叶落大街。”天色渐暗时,城市的灯次第亮起,门市灯、临街灯、建筑轮廓灯,把夜色一点点焐暖。怕走岔路,我又向一位推着自行车的大姐问路——徐州有个亲切的风俗,不论长幼,称呼女性为“大姐”总没错,哪怕长辈对晚辈、母亲对出嫁的女儿,也常喊“大姐”“二姐”。这位大姐车后座上坐着放学的小孙女,听我问起路,不仅指了方向:“朝南走,路西就是戏马台入口”,还特意叮嘱:“别朝西走,那边人多车杂,不安全。”一句话撞进心里,暖意瞬间漫开——她不仅指路,还记挂着陌生人的安全,这便是徐州人的热肠吧。

说起来,我虽算半个徐州人,过去对这座城却总带着些成见,皆因早年几段不太愉快的经历。

一九七九年,我当兵四年后第一次探家。四月的家乡该是杨柳泛绿、春花初绽的模样,我从天津转车时买了些东西,想带给家里的老人。可在徐州火车站出站口,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拦住我,说我带的东西超重。其实我带的物件并不多,也从无“超重”的概念,当下便有些生气:“你去打听打听,全国各地的火车站,哪有拦着解放军探家说超重的?我从几千里外回来,到家门口倒成了‘超重’?”她却坚持要罚款,问她数额,竟要二十元——要知道,我从辽宁瓦房店到徐州的火车票,也才十四块六。年轻气盛的我,没多想便把钱甩给她,带着气说:“不就是二十元吗?给你买药吃!”后来才琢磨过来,她八成是把这钱私吞了,连张手续都没给。那时火车站有相熟的战友,我却不愿为这点事麻烦人,只能自己憋着气。

再后来是一九八八年,在徐州农行干校学习,快结业时,我从邳县赶返校。因家属感冒,我动身晚了,到徐州时恰逢大雨,挤上了去段庄的最后一班一路公交。车厢里人多到挤不动,我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拎着东西,没留意一个小伙子下车时蹭了我一下。等他走了,我伸手摸上衣兜,才发现里面的钱、粮票、饭票,竟被偷得一分不剩。

回到干校时,几个学友正在屋里闲聊——我们邳县来的十一个转业干部,当时都在这儿学习。我苦笑着说:“今晚真倒霉。”他们立刻接话:“是不是被偷了?”我点点头:“一分没剩。”嘴上笑着说“别怕,还有三天就结业了,大家有钱有粮票,我这不算啥”,心里却堵得慌:家属感冒怕花钱,连针都不愿打,省下来的钱,竟被小偷摸走了,越想越不是滋味。可再懊恼也没用,洗漱后便睡了。第二天一早,学友们都笑我:“东西被偷光了,还能睡得这么香?”我倒看得开:“不睡觉,东西就能回来吗?”一句话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还有一次探家,在徐州火车站转车去台儿庄燕子埠,在长途候车室里,一个无腿的残疾人用手爬犁撑着过来要钱。我给了他一元,转头却见他撑着爬犁去路北的烟店买烟。没过多久,他又回到候车室乞讨,旁边一位旅客指给我看:“你瞧他抽的啥烟?”我定睛一看,竟是当时卖七毛七一包的“可可”香烟——那年头,公社书记抽的最好的烟,也不过是五毛一包的“大前门”,一元钱足够吃一顿饭,包子才两毛一个。那一刻才明白:善心要给真需要的人,这样的“残疾人”,不值得可怜。

另有一回,大年初六,我和妻子去云龙山还愿——儿子考上了东南大学,总得去谢一谢。在去云龙山的公交上,一个小偷把手伸进了妻子的挎包,妻子察觉后没作声,只是一把将那只手推了出去,继续坐着没动。到云龙山站下车时,那小偷竟带着两个人也下了车,许是怕我们报案,见我们往山上走,才悻悻地转向了别处。

还有次更气人的:妻子想买件羽绒服,在邳州的大小店铺转了个遍,不是嫌颜色不对,就是嫌做工不好,总能挑出毛病,我陪着逛得不耐烦,她却坚持:“去徐州买,大城市肯定有我满意的。”结果她独自去了徐州,不到十一点就给我打电话,声音带着慌:“不好了。”我一听就猜着了:“是不是被偷了?”她说试衣服时,七百块钱全没了。我又气又心疼,嘴上却故意逗她:“让你得瑟,邳州没你穿的?非要去徐州!别回来了,徐州有云龙湖,你跳进去得了!”她反倒被我逗笑了。我赶紧问:“还有路费吗?”她说另一个口袋里还有些零钱,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过去的徐州,总绕不开“脏乱差”三个字:小偷多、乞讨的多、坑蒙拐骗的也多。火车站前的黑霸、黑店,更是把这片地方搅得乌烟瘴气,让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连康熙大帝那句“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都曾被人安在徐州头上,我虽没考证过真假,却也默认了这座城的“粗粝”。

可这次来徐州,所有的成见都被彻底推翻了。

在戏马台转了一个多小时,夜幕中的古建筑亮起了灯,红灯笼挂在飞檐下,幽静里藏着几分神秘。抚着斑驳的墙面,仿佛能听见当年的《大风歌》在耳畔回响,能看见汉高祖在台上练兵阅兵的模样——这座英雄城市,自古便浸着英雄气。据专家考证,徐州历史上大小战役打了两千多次,淮海战役中,六十万解放军战胜了装备精良的八十万国民党军队,更是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偶见几对情侣在灯下拍照,我也掏出手机,拍下戏马台的夜色——几十年过去,这里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模样。

从戏马台逛到户部山,一家大酒店的墙上,亮着两行暖融融的字:“我在徐州想您!我在徐州等您”。路边的小吃店、饭店都亮着灯,不同的招牌在夜色里闪烁,菜香从敞开的门里飘出来,勾着人的食欲,店里坐满了食客,满是烟火气。

转着转着竟迷了路,连公交站也找不到了,直到看见“徐州地铁二号线户部山站”的灯牌,才松了口气——想着地铁总能到火车站。我在地下室出示了《军人优待证》进站,盯着线路图看了半天,却没找到去火车站的站点。正犯愁时,问了身边一个微胖的年轻小伙,他笑着说:“大叔,您跟我走就行。”他身边牵着一位姑娘,许是女朋友,又或是小夫妻,两人手拉手,模样恩爱又憨厚。他带着我从二号线转乘三号线,一直送到徐州火车站,还仔细告诉我该从几号口出站。我连声道谢,姑娘笑着挥挥手:“大叔拜拜!”

这次来徐不过短短几小时,可处处都能撞见善意。原来爱一座城,从来都是先爱上城里的人——徐州的变化,早已是天翻地覆。过去的脏乱差不见了,城市在变美、变亮、变文明;人也在变,多了礼貌,多了爱心,多了分寸。这英雄之城、拥军之城、文明之城,正变得越来越靓、越来越暖。秋风掠过路边的黄花,我忽然生出几分眷恋:真好啊,我的老家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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