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最年轻的饲养员

作者:徐敬军

生产队最年轻的饲养员
生产队的牛棚,坐落在俺四队的东南角,几间破旧低矮的草房,便是它的全部。这里面,生活着三四十只老、中、青三代牛,两条驴,两头大水牛,还有一匹马。小时候,我们每天要去牛棚两次,交割割来的青草,队里会按照斤数给我们记工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三年,队里传出一个大新闻——朱得利哥当上了饲养员。这消息一传开,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巨石,瞬间炸开了锅。当时,二老湾当队长,他一个大字不识,却满怀热忱、吃苦耐劳,一心一意为全队社员服务。当队长并没有什么额外好处,就是每年记365天的工分,每天按照一个棒劳力的标准,记十分。可队长的事儿真不少,全队上下大大小小、鸡毛蒜皮的事,都得他操心。大家都笑着问队长:“你咋让一个小青年去当饲养员呢?”(一般来说,都是上了岁数的人才干饲养员这活儿。)队长却认真地说:“只要能吃苦,一心一意干活就行。”

得利哥那年19岁,身高还不到一米七,圆圆的脸蛋黑黝黝的,皮肤也是黝黑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头发自然卷曲,有人打趣说他像非洲人。他穿着一身黑棉袄、黑棉裤,脚上是奶奶做的黑布鞋,裤腰用黑色布带紧紧地捆着。这小伙子平时话不多,干农活从不偷懒,为人老实憨厚,也没读过书。或许,这些优点就是队长选他当饲养员的原因吧。

大家都认可这个诚实又能吃苦的小青年,可心里还是不理解,这么年轻,为啥要去干这份又脏又累的工作呢?每天起早睡晚,半夜还得起来好几次给牛喂草喂料,白天又要忙着收拾牛屋和牛圈,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苦差事。但经过一两个月的实践,得利哥干得有模有样,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饲养员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队里人渐渐认可了他,连喂牛的老人都夸赞他喂得好,干得漂亮。虽说大家认可了,可一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干这活儿,老少爷们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

我第一次见到朱得利哥,是他们家从大上海搬回老家的时候。在他家大门口,那时他才十二三岁。那年头,流行“城里七级工八级工,不及社员一垅葱”,他们家从上海搬回俺四队,拉了满满一大车时髦家具,村里的人都没见过,一个个羡慕不已。得利哥看着我们,不说话也不笑,只是用那双大大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我们这群小孩。他父亲叫朱道光,邻居们都尊称他为大叔,他在家中排行老大,住在我家西面,中间隔着一户陈家。道光叔带回一位洋气的上海媳妇,她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国字脸,留着短发,皮肤白皙,可眼神却有些呆滞,不太能听懂北方话和当地话,只是简单地和乡亲们打了个招呼。

后来才知道,得利哥出生在北京他舅舅家,在上海长大,后来因为母亲被划为右派,才下放到苏北农村这个小山村。他母亲原本是上海一个大工厂的财务科长,就因为发表了一番对时政的评论,被上纲上线打成了右派。她一时想不开,精神就出了问题,道光叔逢人就说她得了精神病。我们刚开始见到她的时候,都挺害怕的,可时间长了,也就不怕了。她常常笑着和我们小孩打招呼,还会在烙煎饼的灰堆上教我们认字,在灰地上写着“毛主席万岁!”,然后耐心地教我们读和写。

他们家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有四口人,还有一个女孩是得利哥的妹妹。回村后,他母亲又生了一个男孩,叫代平。春天的时候,能看到朱大婶子去湖里挖野菜,也常常看到她在路边挖茅草根,晒干了用来烧锅。道光叔对她不太好,她就跟队里人抱怨:“老朱老是打我。”有一年,她生了病,还生下一个女儿,可因为没钱及时医治,她就这么去世了。因为没钱买棺材,只能用一条苇席把她裹起来,头和脚都露在外面。下葬的时候,上海那边也没有一个人来。

得利哥当了饲养员后,每次见到我,总会热情地说:“你到牛棚来过夜吧?我教你识字。”我答应了,偶尔在夏天的雨夜,我会去牛棚住上一两晚。那里面,半夜能听到牛吃草的声音、撒尿的声音、蚊子嗡嗡的声音,还有雨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草的腐烂味、牛粪味、牛尿味,混合成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人难受;空中有蚊子不停地叮咬,地上还有跳蚤咬人,那环境,真不是人能待的。可得利哥每晚都要起来好几次喂草添料,早上等牛吃饱了草,还得给每头牛饮水,饮完水把牛拴在牛栏外,等着耕夫下地干活。之后,他又要打扫牛圈,接着铡草、炒饲料,这活儿,没点吃苦的精神还真干不下来。

冬天的时候,我去牛棚的次数就多了。晚上,点着昏暗的煤油灯,我就在灯下把自己学过的字教给得利哥。他偶尔会抓一把半生不熟的茶豆(这是牛料),我们俩就着吃,人饿的时候,吃着也觉得挺香。冬天到牛棚过夜的人不少,老老少少都有,大家就钻进麦草里,只露出个脑袋睡觉。外面北风呼呼地刮着,可牛棚里却充满了欢声笑语。那时候我就觉得,贫穷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心里没有希望,人要是失去了希望,那才是真的完了。

得利哥喂了将近三年的牛,后来却因为生病不再做饲养员了。他生病的原因很离奇,也分不清真假。听他奶奶对人说:得利哥每晚都住在牛栏,一到半夜,就有一个美女来敲他的牛栏门,这美女半夜来,鸡叫就走,每天夜里都来和他幽会。儿女情长,春宵苦短,可这样一来,得利哥白天还要忙着收拾牛圈、铡草、炒饲料,再加上夜夜不得安眠,他的身体就吃不消了,变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队长只好让他回家养病。队里人都在传,说牛栏屋后边以前真埋过一个十八岁的美女,是为情自杀的,难道真的是她变成鬼来找得利哥了?这世上的事儿,有些还真说不清楚。他奶奶又是找神仙看病,又是找中医抓了好几个疗程的药,他才慢慢好起来。身体恢复后,他就参加队里的劳动了。

后来,得利哥娶妻生子,住在我老家房后。他的妻子只有一只眼睛,个子不高,却特别能吃苦,也很会过日子,精打细算,勤劳又善良。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他们夫妻恩爱,儿女也很可爱。生产分田到户后,他们夫妻俩在田里辛勤劳作,追肥、打药、浇水,庄稼长得比别人的都好,收成自然也比别人多。一到农闲,得利哥就和队里几个人合伙打石头,这一打就是二三十年。靠着自己的苦干、实干,他们盖上了新屋,儿子结了婚,女儿也出嫁了,小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可谁能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得利哥才六十出头,一场车祸就夺去了他的生命。村上人不仅为他母亲的遭遇流过泪,这次又为他流下了悲痛的泪水,大家都为他的命运感到惋惜。车祸结束了他天天打石头的日子,却开辟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只愿他在那边能安息。

有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他留在上海,如果当年他留在北京他舅舅家,如果他母亲能早一日平反,如果他回到农村后父亲能重视他的文化教育,那得利哥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呢?但一切的如果都只是假设,一切的推理也都只是零。得利哥在这个小山村生活了一辈子,受苦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这就是现实,命运的选择由不得人,也由不得自己。那个小圆脸、大眼睛、卷毛头发、黑皮肤的小男孩,从大上海来到这个小山村,又从家乡的黑土地上离去,消失在茫茫田野里,真不知道该为他哭还是该为他笑。但我的心里,常常为他叹息。牛棚夜话,朔风呼啸,那豆油灯的光亮,还在我的记忆深处闪烁。那个年轻的饲养员,队里人都记得,他是一个好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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