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炭井打工记

作者:夏成兵

石炭井打工记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是岳飞《满江红》中的千古名句。

贺兰山在哪里?翻开地理书你就知道,它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和内蒙古自治区的交界处,北起内蒙巴彦淖尔市,南至宁夏青铜峡,南北绵延200多公里,是塞外边远之地。

几十年前,我曾到贺兰山南麓,一个叫“石炭井”的地方,并在那里度过了近一年的时光。

1979年,苏北农村还是人民公社体制下的集体经济模式,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我们夏洼,是仓集公社夏洼大队经济收入比较高的生产队,多年来,每个劳动日四五毛钱,人均口粮300斤上下,除了每年的春荒,也能勉强维持温饱的生活。我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若遇大事小事或头疼脑热,都要求亲告友方可度过难关。我们夫妻拼命出勤多挣工分,依然于事无补,年复一年,贫困如影随形。

1979年,苏北农村也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不再单抓粮棉生产,开始重视多种经营,发展经济。仓集公社组建了建筑站,派出施工队到外地承包工程,务工赚钱,大家不再说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观点的转变和思想的进步,让人们看到了希望。到外地打工,一年可赚六七百甚至上千元,谁不向往。耳濡目染,让一直老老实实在家挣工分的我,也萌生了外出打工改变现状的想法。

说来也巧,1980年春节期间,我家来了一位客人,他与我既是本家又是同学,交情甚厚。他有瓦工技术,通过刻苦自学和长期磨炼,成为能够独立施工的“能人”,在建筑站负责技术工作,说话有一定的份量。

他从宁夏工地过年回家,忽然想起老友,便骑着自行车来看看我。我非常高兴,留他吃饭,端上几样小菜,拿出过年都没舍得喝的大半瓶洋河大曲。酒酣耳热之际,我扯上了正题,央他让我加入瓦工队出外务工。他略加思考便答应了。

外出务工,首先要得到大、小队的批准,否则,就是“盲流”。“四人帮”虽被打倒,“两个凡是”还在,不参加集体的生产劳动外出赚钱,就是歪门邪道。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我求爷爷告奶奶,领导居然同意了。我拿到了盖有大队鲜红大印的“准予外出务工”的介绍信,只不过要履行“每月向生产队上交15元公积金”的承诺。

记得是清明节前两天,我跟随本地的二十多位工友,带着干粮踏上了离乡背井的打工之路。先乘长途汽车到徐州,再买火车票北上,经北京转京兰线的169次班车,到宁夏的平罗站下车。途中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在北京火车站转车时人多拥挤,一不留神钱包被窃,幸好扒手还留下了车票。好在同行的都是乡邻,吃饭不成问题,终于平安到达。

我们的目的地,是宁夏回族自治区石嘴山市的第三区(石炭井镇)。这里本无居民,因煤炭资源丰富,国家成立石嘴山矿务局,前后建有四个矿区,外来工人不断涌入。到1980年,石炭井镇已有居民近三万户,十万多人。矿区生产、生活设施十分简陋,且土坯草房随处可见。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仓集公社建筑队加入这里的建设大军。我们的施工任务,是建设三区文化馆的三层大楼、地震台的办公楼和一个小区的居民住宅楼。

下车伊始,我和工友们立即投入到紧张而繁重的施工中。俗话说:“瓦匠苦,天天流汗,满身灰土。”我初来乍到,又无技术,只能从小工做起,每天和砖头石块打交道,与水泥沙浆共生活。一天下来,骨头形同散架,全身疲惫不堪。

这里临近沙漠,空气干燥,我们嘴唇干裂,指甲凹陷,手掌如锉,大家都咬牙挺住。好在伙食尚好,当地粮油管理部门供应我们议价粮油,虽然是高粱米饭,小米稀粥,黑面馒头,豆腐青菜,偶有鱼肉,每餐都可吃饱。

我属壮工,力气大,经大家评议,每天给我四元八角的报酬(介于其他小工每天四元,小师傅五元五角之间),大师傅每天七元。我很满意,天天都在出力干活。也有闲着的时候,就是停工待料。这时,施工队只付给伙食费,我们也有了逛逛大街,看看风景的机会。

石炭井镇,1955年之前是荒山野岭无人居住,疏树荒草之中,除了少量的野生动物,偶有土匪出没。整个镇区坐落在一片山岗之上,岩石裸露,少土无水。后来,以人工爆破炸出坑塘,填来泥土,方有街道上的花草树木。水是通过输水管道,从几十公里外的黄河送来。到了1980年代,有了百货公司、电影院、学校、医院等基本设施,初具城镇雏形。

石炭井属草原干旱区,海拔和纬度较高,春季多风而干燥,夏季有短暂的炎热,秋季经常风卷黄沙,冬季寒冷而漫长,一派塞外景观。夏天无蚊,白天却有一种称为“小咬”的昆虫,别看它很小,但叮上你一口,就让你痒的难受,甚至红肿发烧。在野外干活,不少人都学穆斯林妇女,用纱巾把脸和脖子围住,以免被叮咬受罪。

到了六月份,我被调到水泥制品厂干活。十几个人,单独伙食,按时作息,有固定的工间休息时间。更可喜的是,此处离三区文化馆的图书室很近,可以去借书看。管理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徐州老乡,和我很谈得来。他们单位还有电视机,邀我去看不收费,其它人要收五分钱呢。我有了看审判“四人帮”的电视直播机会,“四人帮”倒台了,预示着我们国家将迈入了一个光明的新时代。

果不其然,党中央接连出台了一系列改革开放政策。通过信件来往,我们知道,泗阳农村也在学习安徽凤阳小岗村经验,酝酿实行“大包干”的办法,因为大家都穷怕了。

我们远离家乡在外打工,吃点苦,受点累,能够多赚点钱,是机会,是幸运,很值得。无奈石炭井这个地方,毕竟是塞外苦寒之地,冬天来的早。中秋节后,我们就发现贺兰山的山顶就变白了。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已经降雪了;怪不得唐诗里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句子。

天气越来越冷,给我们的施工带来不少困难和麻烦。混凝土施工要防寒,还要加防冻剂,屋内粉刷要生炉火增温。进入冬季,不能继续制作楼板,我被调回工地烧锅炉,虽然脏些,倒也轻松。到了“冬至”,工地停工,工友们陆续回乡。我被留下,帮助施工队整理一年来的财务,直到1981年春节临近,我尚未回乡。

天寒地冻,夜晚气温降到零下20度左右,好在工房内有热炕,有火墙子。但也担惊受怕,因为有上年冬天,因紧闭门窗,两位同乡工友一氧化碳中毒,长眠于异乡的惨痛教训。我们小心翼翼,终于熬到了1981年春节。接到回家的指令,我欣喜若狂,归心似箭,乘火车,转汽车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中。

这一年,我累弯了腰,跑疼了腿,付出了劳累,饱尝了辛酸,但也收获满满,不仅添置了新衣,还拿到了七百余元现款,还顺便浏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觉得,这一年,不仅赚了钱,还开拓了眼界,增长了见识,非常值得。

自己正在心中盘算着,下年重上征途,再创辉煌。谁想到,大队书记、主任突然登门,动员我留下来当生产队干部,带领乡邻致富。此时,仓集公社正在做“土地到户,联产计酬”的各项准备工作。我虽婉言谢绝,但耐不住他们的政治攻势,什么“不能为小家而忘了大家”“有为青年当报效桑梓”……

我答应他们的要求,留下来当了生产队的会计,结束了我的打工求财之路。从那以后,我一直从事家乡的农村农业技术推广工作,直到退休。

虽然年至“耄耋”,塞外打工的经历成了挥之不去的回忆。听说,我们当年参与建设的房屋都成了国家工业遗址资源,石炭井镇已由矿区小镇成功转型为文旅影视小镇,被称为西北“光影梦工厂”,《山海情》《我的父亲焦裕禄》等40余部佳作在这里诞生。

我真想,再到石炭井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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