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邳州城还在酣睡,我已骑着电车碾过五十里晨曦。晨风如故人抚过耳际,抵达邳城镇时恰逢小镇初醒——那石巷斑驳的肌理间,三百余载光阴沉淀的呼吸正丝丝吐纳。沿着文庙路向北,烟火气如久违的信物悄然浮现:“老邳城早点”的招牌下,人群已喧腾如沸粥。老饕的直觉牵引着我——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一副碗筷,我与整座老城的晨课欣然相逢。
眼前活色生香的浮世绘徐徐铺展:热豆腐莹白如雪,浇上艳红辣椒酱便点亮了味蕾的烽燧;蒜瓣花椒狗肉香得霸道,麻辣着穿越喉舌;四面煎透的油黄包子堆叠如金锭……而最要紧的,非是那碗老粥莫属——稠糯汤羹中隐着豆腐条、花生、菠菜的碎影,舌尖轻触便是父辈熬煮的温厚年岁。据说此处的“刘家粥铺”已传三代,老板刘亚军那氤氲着碳火香气的铁锅,何尝不是一只盛满时光的砂瓮?我向手机镜头那边南京的女儿一家摇动汤匙:“瞧瞧!五十里路换来的老滋味!”热气升腾间,隔空笑语与近旁碗碟脆响搅作一处市井欢歌。
唇齿间香糯尚温,脚步已迈向深巷时光。粮管所旧址斑驳的墙垣犹在低语:1668年那场地裂山崩的巨恸后,自下邳城迁徙的魂灵于此重筑烟火家园。我与这座韧性之城血脉深处的牵连正在于此——老家睢宁古邳镇的晨炊与此地同源同炉,皆是水患与地震也未能湮灭的人间真味。
棂星门前肃立,其雕纹斑驳如蚀刻着寒暑。传说此门曾引天上文曲辉光入世,而今只见石兽驮着静默光阴。
抬眼是天主教堂哥特式尖顶刺破云层——昔日殖民者携来的异域印记,已化作小镇文化肌理一道奇崛的褶皱。
待到黉庙巍峨,镇里的乔委员(港上老同事的侄女)己立于阶前等候。红门黄瓦的文庙(簧庙)自明代便吞吐儒风,其“仁”为内核的儒家思想和“学宫”传承,如今正滋养着一座现代的邳城中学。“这曾是全县第一所中学,”何若东校长说着引我穿行庑廊:“‘六艺’教学里藏着仁字精髓——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皆为塑魂之术。”最难忘那校史馆墙上一枚镰锤印记:1928年秋,邳县第一个中共支部于此点燃暗夜火种,琅琅书声竟与革命誓言曾在此同室共震。
乔委员忽而停步:“还有一重时光味道,不可错过。”行至古街深处,徐州继林酱醋食品有限公司的“双祥酱园店”古匾赫然入帘。这个创立于清朝康熙初年的三百年老店,车间里万千陶缸如列阵兵俑,酱醅在幽暗中秘密发酵。鬓发微霜的李继林董事长抚过缸沿,如抚摩经年家书。“祖法不可违,时间不可欺”,他将这句箴言烙进企业血脉,终酿成“江苏老字号”的金字招牌。酱汁从木榨口泪泪淌下时,浓郁酱香忽教我彻悟:熬粥的刘亚军也罢,执教的何若东校长也罢,皆在各自光阴的瓮中,守着一份“承古法、守匠心、酿时光”的虔诚。
离开邳城时,晚霞正给老街石板镀上金箔。回望处,黉庙飞檐挑着一弯新月,烟囱白烟依旧袅娜。老城早点的油锅仿佛仍噼啪作响,文庙路的喧声将漫入星夜——这座从三百年前浩劫余烬里爬起的邳城镇,用一口滚粥、一坛陈酿诉说着生存的全部哲学:所谓永恒,不过是凡人将热爱与匠心投入时间窖池后,那永不冷却的烟火与芳香罢了。
行至城外,回头再望:老城如一尾灰斑巨鲤,驮起万家灯火正浮游在淮海平原的暮色烟波里,沉稳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