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母亲

作者:况正兵(重庆)

剑拔弩张的母亲

血缘亲情,不能战胜痛苦在大地上划下的深深鸿沟,我在这边,而母亲在那边。

母亲对我的痛打,有两次至今不忘。

一次是我和邻家小孩去拔了某户人家的蚕豆苗,学着大人栽到自家土里。那户人家素与我家不睦,趁势上门叫骂。母亲与她对骂之后,拿了一条绳子,把我捆起来吊在厨房的横梁上,狠抽了一顿。她一边打一边大吼:“两个人干了坏事,却只来骂你一个。就是欺负你呀,就是要来踩你啊,谁叫你家穷啊!”

第二次是因为一次普通的数学测试,我考了85分,邻居家同班的小女孩却考了满分,第一次超过我。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安坐在小板凳上吃饭。母亲一脚把我踢到墙角,把饭碗砸到我身上:“你啷个考得这么差,你啷个考得比**差?”又把我书包里的书抖出来,一本本朝我砸来:“你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你是啷个读书的?”原来母亲刚跟邻居吵了一架,火气正旺。

除了这两次之外,普通的痛骂、耳光、冷眼,不计其数。无论多么放宽标准,我的母亲都不算是良善之辈。她虐待过婆婆,骂过丈夫,打过子女,与所有的邻居,都爆发过骂战,贤良淑德,一字不备。她骂我“你个打嫩颠儿的”,也骂我妹妹“你个卖*的”,污言秽语,恶毒言辞,张口即来。多年之后,妹妹一想起这些话,仍忍不住要流泪。

我从12岁开始反抗。第一次还嘴之后,我害怕得浑身发抖,一溜烟跑出家门,游荡在荒郊野外;到晚上才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门,吃了一碗冷饭,愤然睡觉。自此母子之间的对抗,成为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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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的高潮,发生在父亲去世前。那时父亲肝硬化已很严重,重庆的医生放弃用药,劝我们回家。我陪在老家,心里清楚这是父子相聚的最后时光。乡里的一个医生,每天来给父亲输液,以缓解疼痛。母亲对此深为不满,她认为这是浪费钱;最不满的是,父亲输液时,躺在母亲平时睡的那张床上。

“你们就不怕病传染给我了。”

我说:“妈,爸这个病不传染的。”

“不传染,谁晓得?”母亲一边择出白米中的谷壳,一边说,“你们巴不得我也得了这个病,死了算了。”

我爆发了,上去一脚就踢翻了米箔,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我大吼道:“不是你虐待他,这个病怎么会严重?你叫他挑粪,还不给饭吃,你以为我不晓得……”

母亲扑上来要打我。我往后一退,绊到凳子,和凳子一起跌倒在地。

后果惨重:母亲翻出我和妹妹历年来买给她的衣服鞋子,在地坝中一把火烧光;父亲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不再进食,三日后离世。我办完父亲的丧事,逃也似地回到城市。我的家,分崩离析。

两年后,母亲另找了一个年龄近似的老伴,常住在对方家里。她的脾气依然没变,但这人可不像我的父亲那般忍气吞声。两人争吵不断,最终还是难以凑合。过年回家,母亲对我诉说那人的种种不好,最后加了一句:“还是你爸爸好。”

我余恨未消,冷冷地回了一句:“现在你才知道,都是你造的孽。”

话很忤逆,但是我感到痛快。“色养”二字,我恐怕很难做到。

吾乡多穷人,而我家则尤甚。我的父母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只有我和我妹妹长大成人。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月子中夭折;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却天生弱智加软骨病,没有说过话,也没有走过路。他长到12岁,1988年的大年初一去世。我永远记得他蹲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整个身体都依靠在一张高凳子上,无聊地玩手;屋子中都是他屎尿的气味。吃饭时,母亲坐在他面前,喂一口饭给他,又自己吃一口。

每想及此,我就感到心痛,也感到安慰。我的母亲终究还是个善良坚强的人,她没有出走,也没有自杀,也没有趁早溺死或者闷死自己的傻儿子,而是等他自然死去;她只是脾气坏了一点而已;而年少无知的我,每一次争吵,都使她的脾气更坏了一点:唯一的儿子看起来也并不那么可靠。2016年,我叫她不要去重庆做清洁工。她说:“不去哪有钱养老?靠你?那我要遭饿死……”

人间所有泼辣粗鄙的妇女,曾经都是温柔多情的姑娘。禀赋相同,境遇各异,最终成为了不同性格的母亲。我的母亲是未获命运眷顾的人,在努力活着的过程中,点点丢失少女时候的幻想,褪尽与生俱来的优雅,不得不以自私粗鄙的姿态,争取苟活的资本,过剑拔弩张的一生,最后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整个家庭。

我接受自己的母亲并不那么爱我的事实,因为我也不怎么爱她。血缘亲情,不能战胜痛苦在大地上划下的深深鸿沟,我在这边,而母亲在那边。

作者简介:

况正兵,重庆垫江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曾任巴蜀书社、浙江古籍出版社编辑,现为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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