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平原上,古老的村庄星罗棋布。
村庄名字后边带楼的比比皆是,我熟悉的村子有:杨楼、黄楼、张楼、邵楼、关楼、徐楼、秦楼、郭楼、刘楼、袁楼、曹楼、程楼、熊楼、王官楼、王小楼、双庙楼、闫李楼、符老楼、陈兑楼……
其实,20世纪80年代末,走遍大大小小的乡庄,几乎看不到一座楼房。一座座村庄破破烂烂,烟熏火燎,土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
红砖红瓦房、青砖红瓦房、红砖青瓦房、混砖到顶,带门楼的砖院墙,已经是殷实农家的标志。
楼,是祖祖辈辈的梦想。
那时,政府不禁止村民烧窑,请一位烧窑师傅,烧一窑砖,工钱大概120元。
磕砖坯用的土必须是胶泥。
种麦时,我的祖父赶着牲口犁地,惊喜地发现,我家龙腰地东头藏着厚厚的胶泥层,这一下,不再为烧窑去哪儿拉土发愁了。
1988年,过了春节,父亲开始拉土,准备磕砖坯、烧窑、盖房。
母亲去娘家搬兵。
我的姥爷、姥姥去世早。大舅父李广勋、二舅父李广荣特别疼爱小妹,吩咐我的几个表哥:“你嫲嫲万不得已才开口,有难处了,你们兄弟几个,啥事全放一边,都去给你嫲嫲帮忙。”
表哥、表弟个个孝顺,把舅父说的话当圣旨,不折不扣执行。
早春,北风刺骨。天蒙蒙亮,百合哥、拂晨哥、新房哥、稳堂弟领着一大帮亲人,开着几辆拖拉机,带着铁锹直奔我家地头。每天来得早,轰天地黑还干着。
邻居们也扛着铁锨不请自到,不仅没有工钱,到了饭点,怎么也留不住,都回家吃饭。油坊街的宝印,秦崇江的二弟,开着自家的机动车来拉土,柴油都是自己加的。
我的父母至今还常常提起这些往事。
红红的胶泥一车一车拉到我家自留地。自留地一亩一分,四四方方,平平坦坦。胶泥堆在自留地上,高高耸立,如一座土山。经过风吹雨淋日晒,慢慢风化,像打碎的玉米糁子。
祖父对我父亲说:“可以请磕坯机了。”
磕坯机的声音轰隆隆地响起来了。祖父、二婶、三叔、三婶每天都来帮工,亲戚也闻声赶来。周末,村里的一些初中生、高中生放假,也被自己的父母派来,有的拉水、有的和泥、有的码砖坯子。
那时的父母眼里,学习知识、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改变命运,固然重要,但热爱劳动、助人为乐、与邻为善,同样重要。不能因为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不能鄙视体力劳动,做个自私自利的可怜虫。
那时许多家庭吃着玉米面馍。我的父母过意不去,前来帮工的全部管饭。祖母在家烧茶、煮汤、蒸馒头,实打实地做几盘像样的菜,有荤有素。人多,饭桌坐不下,父亲临时搭两块门板当桌子。
磕坯机有时出故障,挤不出坯子。祖父和三叔领着年富力强的亲戚、邻居,用砖模子磕坯子。砖模子是木头做的,一次可以磕三四块。磕出的坯子比砖机磕的大。人工磕坯子特别累人。
磕坯机修好了,一块块砖坯鱼贯而出,模样周正,瓷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成一排传递,好像传递的是快乐的礼物,不是沉重的坯子。
坯子摞起来一人多高,一排一排,有的纵向排列,有的横向排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像百万雄兵,等待号令。
坯子中间留有空隙,得风,干得快,像镂空的花墙一样美观。
煤是烧窑必备的。那时买煤得早早去排号。卡车司机叶天星是门头上的人。他家辈长,我的曾祖父还得称他为爷。这位面带羞涩的年轻人运来4吨最好的烟煤。我的祖父、三叔和几个膀大腰圆的男劳力站在车上往下一锨一锨卸煤,笑起来只有牙齿是白的,像非洲黑人。
第二天开始打煤饼子。
阳春三月,天长,日丽,春风浩荡,正是烧窑的好季节。豫东平原村边空旷的场地到处是磕砖坯烧窑的村民。
西头王烙家也想烧窑,为没有合适的场地发愁,相中了几个地方,拿着好烟去商量,被一一拒绝。人家也有理由:把地方借给外人烧窑,对宅基地主人的健康不利。
一天晚上,王烙来找我父亲商量,父亲想都没有,说:“行!”我们大眼瞪小眼望着父亲。祖父说:“自家烧窑不妨人?人家烧窑就妨人?一窑是烧,两窑也是烧。”
我们一家人听了,豁然开朗。
我家的自留地成了窑厂,从黎明到傍晚,每天人头攒动,说笑声、机器声汇在一起,热火朝天。
阴历四月初一,小麦正在灌浆,人闲。烧窑的师傅来了,指挥人们装窑:一层砖坯子,中间加煤饼子。围窑下边留有十来个风口,砖坯子一块一块往上撩,上边有人接住,这活儿光有力气不行,还得眼力好,不能有一点闪失。
围窑终于装好了,一丈多高,圆圆的。坯子外围用泥抹得厚厚的,保温,顶部也用土封住,像客家人建的土楼。四周用一圈圈粗铁条箍得紧紧的。
点火!白烟滚滚,直插云霄。
两座窑一东一西,比着冒烟。一窑砖一般烧十多天。
因为热胀冷缩,第六天,我家的窑箍突然断掉三根。父母吓得脸色苍白,大汗淋漓,通宵不敢合眼,巡视着剩下的窑箍。
那年祖父六十多岁,身体硬朗,一直和年轻人比着干活。祖父遇事沉着。他找来一堆结实的木板,用木棍顶在窑箍断裂的地方。因为窑温很高,木棍慢慢冒出浓烟,非常吓人。烧窑的师傅见多识广,临危不乱,指挥我的父亲赶紧去买质量好的铁丝。
其实烧窑之前,母亲已经提醒过父亲:现华家的铁丝不好,烧窑时断了,咱要买好的。父亲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我家的也断了,才想起母亲的建议是对的。但母亲没有埋怨父亲一句。父亲亡羊补牢,买来质量最好的铁丝。师傅重新箍窑。
过了半个月,出砖。砖坯子全都变成了粉红色的硬邦邦的砖头。敲一敲,铮铮响,金属一样的声音。我们戴着帆布手套出砖,砖仍烫手。帮助出砖的邻居都说:“这窑砖,过关!没有一块废品,罕见!”
砖出好,收麦。麦罢,盖房!
34年转瞬即逝,风雨冰冻洗礼,春夏秋冬历练,围窑烧的砖依然坚固。
不久前,我回乡转了一圈。一排排楼房,整齐壮观。尽管烧围窑早已被禁止,如今的砖也不再是围窑砖,但名字中带楼的村子,个个名副其实!
叶小平,河南省宁陵县人,商丘市作家协会会员,热爱写作,作品发表在《商丘日报》《京九文学》《豫苑文风》等报刊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