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乡村,万物葱笼。布谷鸟的应时啼鸣,预报着又一个“麦口”的来临,让翘首以待的父老乡亲,平添了几分喜悦和亢奋。这是对一夏抵三秋的期待,也是对白面饭食的渴求。只是那些游手好闲或不善劳作的人们,却有着与其截然不同的感受。因为布谷鸟的啼鸣,分明是在传递着一个“繁忙”的信号:一个延迟不得,却又完全靠人海战术去完成的抢收抢种,迫在眉睫。这可是一场生死疲劳,一场褪皮祛肉的磨难与煎熬哟。对于这种怵意与畏惧,我亦感同身受。
中小学校循规蹈矩,不前不后、不早不晚,适时地宣布着“麦忙假”的开始。于是,无论是年长的学兄,还是幼小的学弟,都要在这黄金铺地、老少弯腰的十几天假日里,统统归顺农事。率先响应着布谷鸟的呼唤的,是东方的那轮红日,她像一只刚出炉的火球喷薄而出,在一个瞬间让广袤的原野骤然升温,让晴朗的天空瞬间燃烧,让沉寂的村落一片喧嚣!麦田开镰了,人流匆匆地涌出村口,奔向那满眼金黄的田野。于是,低下头弯着腰,左手揽麦稞,右手挥镰刀;两眼冒金星,汗水如瓢浇……这样,一天下来,浑身上下处处酸痛,走起路来腿都打飘。好在生产队长善解人意,很快将我们八九个年幼的学生安排到了打麦场上,干起了牵牛打场的差事。
牵牛打场,这比在田地里割麦子,算是一个阔差。俺那个生产队四百多口人、拥有五百多亩土地,麦场面积大得像好几个篮球场。每天早上,壮年劳力们将铡好的麦穗头摊满了场面,等待着骄阳的凉晒。一旦麦穗头焦干风脆,我们几个人便牵着黄牛,拖拉着青石碌碡,在一个老者的引领下缓缓登场,其阵容虽然比不上茶马古道上的驮帮,也算不上茫茫戈壁滩里的骆驼客,可那种感觉真的一个威武而又豪壮。沉重的碌碡后面,是一块蒲扇大小的捞石,一碾一压相得益彰,让蕉黄的麦穗头骤然铺地。碌碡转动时发出着“嗞呦呦”的声响,我们左手牛缰,右手扶索,在若大的场面上一圈接着一圈,慢哉而又悠哉,与其说是牵牛打场,倒不如是一种高雅的娱乐与享受!待麦秆泛起了金条一样的亮色,饱满的麦粒也开始脱落。领头的老者不时地用脚驱卷着麦草,察看着小麦的成色,有时又突然弯下腰杆,猛地抄起一把麦粒,然后吹去浮糠,并按进了嘴巴。他贪婪地的咀嚼着,念叨着“吃了新麦,死了不亏。”的咒语。可能是新麦粒爽口与甜香的缘故,油亮而又黢黑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一缕笑容,接着就敞开嗓子“哈溜溜,哈溜溜”地嚎叫起来。那粗旷而又悠远的号子声,开始与碌碡发出的“嗞呦”声融为一体,形成了麦场上乃至整个村庄里最为和谐、最为欢快的交响乐章,回荡在悠悠的碧空!
几天过后,牵牛打场的新鲜感与快活感,很快就在烈日的暴晒和无休无止的转悠中,变得枯燥乏味。我曾仔细地计算着每日里在场面上牵牛行走的距离,说有三十里四十里也不为夸张。一天正午,我牵着老牛拉着末帮,昏昏欲睡,一不留神竟跟着那头偷懒的老牛离经叛道,溜到了场边的树荫下,直至撞到了草垛上才如梦初醒,弄得满场大笑,场长训斥道:“幸亏撞到了麦垛上,要是跟着碌碡钻进水沟里,事就大啦!” 禾场上的头场脱粒刚要结束,田间的抢种就紧随其后。我们的生产队,因为最早实行了旱改水,所以大面积的麦茬地,不再播种大豆、玉米和山芋等秋熟作物,而是栽插水稻。插秧,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平整好土地,只有这样,才能使整个田块上水均匀,不至于秧苗干旱或受涝。这时,原来拖拉犁耙的黄牛们,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发挥其强项的便是水牛了。而生产队从南方新调购来的几头水牛,总是水土不服,总是听不懂北方人的呼东唤西,任凭耕作者甩断撇绳也无济于事。这样,人的牵引便显得至关重要。
来自江南的水牛,躯体庞大,四腿如柱,蹄大如碗,却温顺如兔。抚摸着它半圆一样的粗大犄角和稀疏的皮毛,我感受到了它的温顺与友好,体味了它的默默无闻和任劳任怨。因此,我对水牛情有独钟,以至后来一有空闲就跑到牛场里,一次又一次地寻找与水牛的近距离接触。耕夫时犁时耙,按照他的指令,我牵着水牛在田垅间纵横轮回,荡埝填沟。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直至一畦水田糯如浆糊、平整如镜,插秧手们啧啧称赞…… 夏收夏种牵黄牛打场、牵水牛整田的活儿,我一直延续了好几年,直到我走出了家园,离开了那片禾场和农田。
而今,当我看到农田里奔跑的收割机,看到父老乡亲在田头地边敞着口袋接收着粮食;看到插秧机在水田里留下的一行行秧苗,看到了无人机在空中喷洒着化肥、农药……我的心醉了,这布谷鸟啼鸣下的繁忙季节,仿佛已被新时代的画笔,涂抹上了一层文明而又魔幻的色彩!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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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高福岗老师《牵牛》,画面感很强,仿若看到了昔日里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的抢收抢种情景。最忙莫过于此,烈日当空,酷热难挨。户外劳作,能褪下一层皮,瘦个十斤八斤的,减肥的最佳。
旱田割麦,勃(bū)土杠烟,尘土飞扬。麦收后,还未喘口气儿,接着又在水田插秧,薄泥拉窝,水漫膝盖。都不是好话,弯腰弓背,头始终低着。所不同的是,割麦向前赶趟,插秧向后退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