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母亲

作者:沙黑 (泰州)

平凡的母亲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直至六十年代中期,我母亲“刘冬妹”的名字每月必定由邮递员送来一回,捎来给家里数人的生活费,那是母亲从上海寄的汇款单,上面写着我父亲“吴承李”收。我的母亲由她的亲戚介绍到上海去打工,自己节省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每月寄一些钱让家中六口人度日。父亲主要由于自己身体上的原因(脱肛),把公家给他安排的就业机会推掉,从此做了一个没有工作的散淡之人,但全家日常生活的料理,却是他承担的,那时家里有五个人上学,两个中学,三个小学。母亲从上海寄回家的钱是三十元,这在母亲是尽了最大努力,然而摊到全家每人生活费则仅为五元。当时一个家庭贫困的中学生可从学校申请到的助学金,可以达到七元左右,这样算来,我们全家人的生活实际上是在七元这条基本线以下。我哥哥和姐姐在省泰中上学,他们大约是申请过助学金的,以贴补家用。小时上学,“学杂费”并不高,以现在的眼光,那简直不算钱,然而每逢开学,父亲还是拿不出生活之外的钱来,总要拖着,陆续才能交全,那种窘境,想来很难受。后来,我姐姐考上北京医学院,我哥哥考上南京师范学院,而我另一个姐姐因体育上的特长,又录取南京体院,他们就不再要家里负担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和我以及我的弟弟,三个人的日子要好过多了。几年之后,姐姐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工作,每月给家里寄了钱来,这样,家里的日子,再不用发愁。普通百姓,从旧社会到新中国,一步步这样过来,从没有希望,到有了希望,逐步得到了改善。这在我,是刻骨铭心的。从小,我从没怨过家里穷,似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能理解,因而心平气和、从容而快乐。

因为母亲的远在上海打工,至少我和弟弟从小与母亲的接触,比起那些一直依傍着母亲长大的人,是少得多,少到几乎没得印象了。即使我的哥哥姐姐,也是他们正在读中学时,母亲就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不能留在他们身边。如今想来,我的母亲,是有她的伤心和决断的。我记得,有一年母亲从外面回来,我和弟弟似乎被什么阻隔着而不能与妈妈亲近,但心里是有那种自然的强烈的愿望的。我们心里甚至明白,这种迟疑与生硬是长期母亲不在我们身边的缘故。我母亲把我们俩拉拢到她的身边,说,靠起来!我们就那样与母亲靠到了一起。我们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妈妈!几天之后,母亲又回上海做工去了。我和弟弟二人在家里流泪。我年长些,想到这也无用,就先止住了,然而弟弟到底小些,他依然哭个不停。我叫他不要哭了,他跟我生气,我只好让他哭够。那时我的姐姐与哥哥都到外地上大学去了,家中除父亲之外,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小的,我母亲可能是出于一种不放心,特地从上海抽空回家来看我们一下的吧。

护佑蓝芩代用茶 先用后付 运费险 ¥59.8 已售5 购买 护佑健康 随着我从少年成了青年,陆续地,我听说了我的母亲多年来在上海过的日子。她只是一名工友,收入不高,寄回家的钱是她的收入的大半,剩下的钱只够她每天中午在食堂里吃一个青菜汤,以至于“刘冬妹的青菜汤”在单位上出了名。她还要省下钱来应付必要的人情,因为上海是有几位亲戚的,他们虽然总是关照她不要出人情,但她却总是一礼不缺。为此我上海的大姐一直讥嘲她,其实也是为她心疼吧。一九六八年冬,我作为中学生插队到农村去,我记得家中仍是我的父亲在操持,母亲仍在外地姐姐家中。父亲从哪里找出一只旧箱子来,送到外面去上了漆,又扛回来,我就带着这只衣箱,一条被子,以及一些书籍,下了乡。其时并无母亲为我送行或叮咛的场面。然而当时我也并未感到有这一缺憾。母亲不在我们身边,我是从小就习惯而不当作一回事的。

让我平生为了母亲而心疼得泪水夺眶而出,明白我首先是母亲的儿子,而后才是别的什么,是在一种特别的环境里。那时插队的我,因为某种当时显得很正当的理由被隔离在远离尘嚣的地方,身边有几个人负责日夜“陪伴”着我,已经有好长时间了,预示着也许最为可悲的终结。一日,主持这项工作的人们,竟然把我的母亲带到了我的面前。一见母亲出现在门口,坐着的我站起来,泪如泉涌。我不是因为自己的可悲处境,而是想到我的母亲一辈子为儿女吃尽千辛万苦,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让她这样为我担忧,被带到这里来,看到我这样可怕的处境,真是不该啊!我并不是产生了什么痛悔,我只是深感对不起母亲,做儿子的本该给母亲带来幸福与欢乐,却给她带来这样大的忧愁。什么叫作痛彻心扉,平生在那一刻是体会到了。然而,令我心中震撼和惊奇的是,我的母亲竟然那么平静,我的眼泪流成那样,她却没有一滴眼泪,她叫我坐下来,她从容地坐到我的对面,对我说,妈妈一辈子吃了说不尽的苦,但从来没有哭过。就这一句话,我只记得母亲说的这一句话了。她当时大约别的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她见我立即就听了她的话,止住了那种巨大的伤心,她也就不说了。她并不认为她能给我什么说教和力量,她只是叫我在面对厄运时,要有一种直面和坚强,这是一个母亲所最需要教给儿子的,别的如果无能为力,也就只能这样了。她没有流泪,我想,这也是为了我,在我的面前,她坚决不流泪。我相信,我的母亲会为一切能让人流泪的事情流泪,但不会为生活中所遇上的任何艰难困苦而流泪,她总是坚强地挺过去。平凡的母亲,在那一刻给我的,是最不平凡的;最平常的母亲,在那一刻给我的,是最可宝贵的;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支撑着她和她这样的人的,就是这个,那是百姓的真理,那是平民的灵魂,那是生命的源泉。

母亲不识字、没文化,在我心目中,她就是一个好母亲而已,遇到什么事情,我是想不到会去征求她的意见的。然而,回顾起来,每每在关键的时候,母亲的一句很平常的话,却就让我听到了真理,起着一锤定音的作用,或者,会让我知道,母亲作为母亲,总是在注视着我们,把我们看得透透的,这时,我就明白,我有时简直就是无知,而母亲,明察秋毫。记得有一回,我逼孩子学习,正在一旁做着家务的母亲说,“个个都像你,哪来呢!”母亲的话,对我的劝说里有着对我的责备,老年的母亲指导了中年的我。我顿时想到,我确实犯了一个不能自觉的错误,就是我用对孩子不适合的标准要求了孩子。我小时候对于学习极其自觉,很小就似乎看到自己的一切是别无依傍而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的。学校要求的那些学习任务,在我不算一回事,我甚至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安排了我的学习任务。我是这样的一个自负的人,我也就希望孩子能像我小时候一样自觉,但看到孩子并不能如我似的自觉,有时我就“无为而治”不下去,急躁起来了。母亲在一旁质朴的轻轻的那么一句话,充满着对孩子的爱护和对事物的理性,也含着对我的特性的了解,顿时就让我明白过来。

我父亲中风躺倒在家的时候,我的母亲在外地我的姐姐家。我从西门砂石仓库(那时我是该库职工)拖了板车,到街上老家去把父亲拉到砂库我的宿舍里。因为老家虽然有弟兄居住,但都是上班的人,不如我在砂库,既是我上班的地方,又是我居住的地方,便于随时照应到父亲。父亲虽然得到了随时照应,但有一天,父亲忽然说,打电话叫你妈妈家来。那时我才体会到“满床的儿女,不抵半床的夫妻”这句话,不管咋样,父亲觉得让他的老伴来照应他更好。而且,砂库是噪音极大的地方,我的所谓宿舍其实很小,只有十个平方米,隔成了两间。这样,我的母亲从外地赶回,我把父亲又送了回去。从此,我的母亲照应病榻上我的父亲,一对夫妇,在漫长人生路上,行进到了老年相依为命的岁月。记得那一天,晚上我在砂库感到心中无端有点不安,就穿起棉大衣,对我妻子说,父亲怕是不行了,我得上街去看看。我骑了自行车,冒着凛冽寒风,到城里的老家,给父亲看夜。谁知就在这一夜凌晨两点,我一分一秒地看着父亲断气,这时寒夜寂静,人们正在深睡。我用泰州土语的“爸爸”二字喊着父亲,因为平时我大约几乎没有叫过,这时我感到要叫父亲一声。我的母亲睡在同一房间的另一张小床上,就在父亲脚头,这时惊醒,立即起身,并且说,不要叫他。我明白了,这时候要让亡魂安静地走他的路,不要惊动,以免感伤。这是很人道又很无奈的一种要求,完全是为刚刚撒手人寰的死者着想的。母亲起来了,我让在一旁,这时,出现了令我震惊的情景:我的母亲竟然默默地和衣躺到了我的刚刚死去的父亲旁边,整个小小的身躯蜷缩在父亲的头前,那静静地蜷卧父亲头前的母亲,虽无一声啼哭,心中的悲伤凄凉,却是任何激烈的动作和千言万语所不能表达的。几十载贫苦夫妻的路程,终于到了这样生死分手的时候,其中又有着多少不可言说的悲哀。我把一对老伴这样生死分手的情景,写在了我的小说《街民》里(《收获》一九八七年第六期)。

父亲七十五岁去世。十七年后,母亲病体不支,住进医院,服侍她的,是一位雇来的素不相识的外省农村妇女,名叫小红,姓潘,有五十多岁,看上去是一辈子吃苦耐劳过来了,并且仍在吃苦耐劳之中。小红日夜相陪我的母亲,她所做到的,超乎“服务周到”之上,简直胜过一位女儿对母亲的服侍。在我母亲临终的那一刻,只有我一人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只见我的久已躺着的母亲忽然自己坐了起来,披起衣服,然后两手把医院的那白被单拖扯着、拖扯着,在手中弄来弄去、弄来弄去,脸上带着微笑,满是慈爱。我说妈妈你做甚的?母亲似听不到我的声音,她不抬头,一边手中依然地弄着白被单,脸上洋溢着喜庆,一边说,小红要出嫁了,小红要出嫁了。我一听,这话说得不正常。这时的母亲是处于某种幻觉中了,被她的双手胡乱扯来弄去的白被单,在她眼中一定成了有着鲜艳花样的衣料,她正在给小红做新嫁衣呢。我用手试探地拖扯白被单,母亲这时紧紧地抓着,不让我拖走,没有抬头,还笑了一下,继续她手头的“工作”,好像我只是身边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打扰她呢。我仍然试着拖扯,这时她急了,皱起眉头,生气了,然而仍未抬头,只是把双手往下一掼以示警告顽皮的小孩,手中仍未松开那“新娘子的衣料”。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一警告,听凭幻觉中的她去完成她的心愿。她又一次在“嫁女儿”了,多么幸福的感觉啊。可是,只一会儿,母亲就无力地躺倒下去,进入昏睡。小红从外面进来,我把刚才一幕说给小红听,小红笑了,笑得那样开心、纯真。后来给母亲送行时,我弟弟上了那一辆专运遗体的车,他以让我不会介意的方式,叫我到前面的小车上去。我看出了我弟弟的心思,他是要让他一人单独地最后陪着母亲。我成全了他这一心愿,谁让他是最小的一个呢,他是在要求最后的补偿。

作者简介:
  沙黑(吴双林),海陵人,国家一级编剧。八十年代以来,著有《街民》等中短篇小说数十万言,以及《李明扬与李长江》《四月南风》《旧庄遗事》等长篇小说,《冀州记》《板桥应试》《拇指姑娘》等戏曲剧本,以及《水浒新论》《诗话板桥》《艺海行舟》《艺海刻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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