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作者:高波

春天里    

春阳初绽时,我总爱寻一片草坡躺下。身下的泥土刚褪了冬的硬壳,裹着潮润的暖气,像母亲焐了整夜的棉褥。

草芽儿从指缝间钻出来,嫩尖儿蹭着掌心,痒得人想笑——这是春天在挠你的手心,邀你同她做一场不醒的梦。

阳光是最温软的绸缎,斜斜地披在身上,连骨骼都浸得酥软。

记得小时候偷吃过刚出锅的馒头,咬一口,热烘烘的香便顺着舌尖化到心里,此刻的泥土正是这般温度,还带着草木萌发的清甜,仿佛轻轻一捏,就能挤出琥珀色的浆汁。

蚂蚁排着队从腕间爬过,细足划过皮肤时,竟像恋人指尖的摩挲,痒意里藏着说不出的妥帖。

远处的电线杆上,鸟雀正把电线啄成五线谱,忽有一只跌进光的河流,翅尖儿抖落的金黄色,竟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是星星碎在了春阳里。

仰头望时,云絮正从青天上裁下来。它们不像冬云那样沉甸甸,倒像是羊群褪下的绒毛,被风揉得松松软软。

有片云偏生调皮,勾住了路过的云雀,那鸟儿便扑棱着翅膀在絮团里打转,尾羽扫出的弧线,竟在蓝天上画出半枚透明的月亮。

阳光穿过云隙,会忽然在草叶上织出金线,那些沾着露水的麦苗便跟着亮起来,像是谁把碎钻撒在了绿绸子上。

田埂边的蒲公英最是贪心,举着满头的雪,追着光的脚步跑,风一吹,就把春天的信笺寄往天涯,寄向海角。

躺得乏了,便翻身侧卧。菜畦里的青菜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叶片上的绒毛兜住阳光,像镀了层糖霜。

去年埋下的蚕豆种子,此刻已长出紫白相间的蝶形花,花瓣儿薄如蝉翼,却托着露珠不肯坠下,倒像是怕惊醒了躲在花心里的春天。

远处的麦田翻着绿浪,麦穗尚未抽齐,却已有性子急的,在叶尖上挑出几星鹅黄的穗芒,像美人鬓边的金步摇,走一步,便颤出半江春色。

小虫们在光的河流里翻飞。蜉蝣拖着透明的尾须,在草茎间织网;瓢虫背着红漆小壳,在蒲公英伞盖上打盹;就连最不起眼的蚜虫,也正沿着嫩茎攀援,在叶背写下只有春天才能读懂的密语。

忽然有只鹡鸰掠过脚边,尾羽扫乱了一滩阳光,它歪着头看我,眼睛里映着晃动的草影,倒像是在疑惑:这个躺在光里的人,究竟是被春天收了魂,还是化身为她裙裾上的一朵闲花?

暮色漫上来时,阳光便染了蜜色。云朵变成了橘色的棉花糖,被归巢的燕子啄下一角,掉进麦田里,竟让新抽的麦秆顶起了金穗。

我起身时,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衣襟,却不觉得凉——原来春天的温度,早已渗进了每一寸肌肤,连呼吸都带着青草的香。回头望那片草坡,阳光正趴在蒲公英的绒毛上打盹,风走过时,便有无数个小太阳,乘着白色的伞,正缓缓地飘向缀满星子的夜空。

这样的日子,不必寻什么名胜。只要躺在春天的怀里,看阳光在指缝间流淌,听草芽儿顶破泥土的私语,任小虫在衣角编织光阴的故事,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原来最动人的春光,从来不在远方,而在这一躺一卧间,在肌肤与泥土相亲的刹那,在万物与心尖相碰的瞬间——原来我们早已被春天写进她的诗行,成为她画里那道最慵懒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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