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第三章

(三)

有田娘送走了金银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觉得很满足,又觉得很失落,觉得满足的是金银花被他们一家挽留住了吃一顿早饭,还带走她珍藏多年的一块花布,答应给余粮做一件新衣服。余粮过新年有新衣服穿了,可以跟别人家有娘的孩子一样臭美了。觉得很失落的是金银花走了,就像余粮的亲娘走了一样,没有人疼余粮了。夜里睡觉还得她搂着余粮睡,口里轻轻地唱着老掉牙的催眠曲,手轻轻地拍着,余粮睡着了,她睡不着,她在想,什么时候余粮再有个娘,儿子有田什么时候再有媳妇。她死了也能合上眼睛了。
有田娘抱起余粮回到堂屋里,笑迷迷地问余粮:“婶婶好不好?”余粮说:“好!”有田娘又问:“婶婶怎么好?”余粮说:“婶婶给俺糖吃,还给俺做花衣服。”有田娘又问:“婶婶好,婶婶疼你,叫婶婶住在咱家里,搂你睡觉好不好?”余粮说:“俺不叫婶婶搂,俺叫奶奶搂,奶奶搂俺暖和。”余粮接着又说:“爹一个人睡觉凉,叫婶婶搂爹睡觉暖和。”有田娘笑的抹眼泪,连忙说:“好!好!叫婶婶搂你爹睡觉暖和。”
甄有田在一旁听了心里直打鼓,怕孩子小说出去人家笑话,忙阻拦说:“娘,您老都瞎说些什么呀!”
有田娘瞪了一眼有田,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娘从来不兴瞎说,娘说的都是天王老子都不敢管的大事,你说说这男婚女嫁,兴满天下,那天王老子管得着吗?娘是替你着想,为的你好。其实你的心娘也知道,别再和尚看唱本——假念经了。”
有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娘!儿子不是假念经,儿子也在心里想过。人家银花没有那意思,咱也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有田娘不赞成儿子的说法,反驳说:“谁说银花没有那意思,敲锣听声,说话听音。她说要跟咱家合伙分大牲畜,还要你帮她整地,播种什么的,俺都听见到了。这不是那意思是什么呢?你偏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叫俺说,她那一头,比这一头还热呢!”
余粮在一旁听奶奶说这头热哪头热的,不知是什么意思,就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晚上睡觉哪头热俺就到哪头睡。行吗?”
有田娘听孙子余粮这样一说,竟扯到睡觉上去了。心里更乐了,乐得嘴都歪到一边去了。半天才笑出两个字来:“行!行!”
甄有田站在一旁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弯腰帽子差点掉进烤火盆里。幸亏他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不然的话那帽子就敬了火神了。甄有田把帽子重新戴在头上,又按了一下,觉得戴牢靠了才放开手。顺手又捡了一把干树枝添在火盆里,烤火盆里又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王三喜把大牲畜和小农具都一五一十地打了价。又请乡亲们选出代表左拈量右拈量,摩挲来摩挲去的复算了好几遍。大家都觉得报出的价八九不离十了,才正式向外公布。因为前期工作做得细致,分配的时候也没有闹腾出什么乱子来,顺顺当当的就分下去了。大部分乡亲们都愿意把大牲畜放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喂养一个头年,一旦过了年开了春,天气暖和了,大家都领回家各自想办法喂养了。
甄有田、赵二虎、金银花、贾老五、姜长林五户自愿结合为一个小组分到了一头牛、一张犁、两把木杈外加一轴碌碡。牛暂时放在饲养室里养着,犁、木杈、碌碡都拉到各户保管起来。这五户人家说说笑笑地凑到一起,议起自己的大事来,首先一致推选甄有田为组长,因为甄有田在生产队里当过作业组的组长。根据不同的农时季节对庄稼怎样伺候,比如锄草、培土、喷药灭虫什么的,他都有一套丰富的经验。到了该种该收的季节给大伙提个醒,或者是先在自家田里做个示范,让大伙亲眼看一看心里头就明白了。
甄有田也不推辞,心情愉快地接受了大伙的推选,乐呵呵地说:“这种地也没有什么巧,俗话说‘种庄稼不要学,看人咋着咱咋着’,只要不偷懒溜滑就行了。这回是种咱自己的承包田,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记住这一条就行了。你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了。有劲你就往田里使,种前多整几遍地,种后多施几遍肥,多锄几遍草,不愁它长不出个粮山来。”
甄有田的一番话说得大伙心里热烘烘的,像喝了一杯刚出缸的老白干,虽然是在四九天里,脚下踩着厚厚的冰雪,可心田里的希望之花已经是万紫千红了。
赵二虎把袖子往上一撸,指着他那粗壮的胳臂说:“您看咱这胳臂,一个个都是劲疙瘩,有使不完的劲,推车送粪,帮牛拉犁俺全包了。”
姜长林说:“这伺候大牲畜不能全凭力气,还要摸清牲畜的脾气。俺刚出学校门什么也不懂,咱五户分的那头大黄牛,轮到俺家时俺也养不了。俺想跟有田哥商量一下,在你家代养,俺管给割草炒料什么的,不知有田哥愿意不愿意?”
甄有田笑着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你信得过俺,俺就代你养着,俺想好了,等过罢年一开春,天气暖和了,俺就把大黄牛牵回家来自己养,宁愿自己少吃点,也多给大黄牛加点料,养壮实点,春耕就靠着它了。”
贾老五年纪大一点,又是村子里的长辈,多数人都称呼他老五叔。老五叔家里人口多,老五婶又生病,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所以在一般场合下老王叔都不多说话,可今天不同了,今天是他们五户承包田的农民在商量自己的事,老五叔说话了:“解放前俺给富裕人家种田,早起晚睡,住牛屋吃猪食,不被当人看待。解放后分了田,当家作了主人,还没有横开眼、田是多宽多长?又被集体了。先是小集体后又大集体,一个大公社一口锅做饭,一把勺子盛饭,几万双手端着碗都等着要饭吃。您想想看哪能够得上吃呀!现在好了,田又回到咱种田人的手里了。大包干也好小包干也罢,反正这田咱自己种了。再不要王三喜大喇叭小广播挣命似的喊破嗓子叫魂了。谁养的孩子谁疼,俺就像疼孩子一样种好田就行了。说到养大黄牛的事,俺还想说几句,也不能光叫有田操心受累,俺养过牛俺知道,不管天热天冷的,夜里都要起来一两次给牛添草添料,热天蚊子咬,冷天摸黑怕滑倒。清早起来要打扫牛粪牛尿,垫上新土,那可是又脏又累的活。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养大黄牛的事俺跟有田两家包了。
贾老五的话音刚落,赢得了其他四户人家的热烈掌声。这是贾老五意想不到的,咂巴咂巴嘴不好意思的说:“俺又不是坐在台子上讲话的大干部,您给俺拍巴掌干啥。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嫌俺说的不好,俺不说就是了。不过,大黄牛俺还是要养的。”

在仓库的角落里还有一台小型柴油机,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脏兮兮油渍渍的趴在那里,像一只打死的灰老鼠。王三喜问:“这台柴油机谁要?”连续说了三遍没有应声。邹二楞子说:“柴油比香油还贵,还紧缺。留着它没用,干脆把它砸了卖废铁算了,还能称二斤肉解解馋。”搬起一块石头就要砸。酒猫子陈国光忙说“别砸!别砸!砸还要费力气,不如俺拉到代销点换瓶酒喝吧!”
“俺要!”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的后面传过来,围在前面的人纷纷转过脸来,鸡一嘴鸭一嘴地讥讽着:“看是哪个不知咸淡的露头青,冒失鬼,想捡便宜货。”“有便宜货能轮到他捡!”“看着是个便宜,实际上是个当。”“还是小状元,初生牛犊不怕虎。”
小状元拨开人群挤到王三喜跟前,说:“不管吃亏上当俺认了。”说完在保管员陈洪亮手里的本子上摁了一个鲜红的手印。“这台柴油就是俺的了。您谁也别争了。”邹二楞子撇撇嘴,说:“呸!还说“争”呢!白送我都不要!”
王三喜说:“都不要再说三道四了。萝卜青菜,各人喜爱,这台柴油机就是小状元的了,快弄回家吧!”
仓库里的所有家什都分完了,连根打狗棍都没有落下。乡亲们像吃完喜宴似的,热热闹闹,欢欢笑笑,一路唱着,各回各的家去了。喧啸的场景突然消失了,悄悄溜进屋里来的是清静,十二万分的清静。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就像一声惊天动地的春雷。王三喜站在仓库中央,环顾一下四周,空荡荡的。顿时感觉到心里也是空荡荡的。王三喜陡然又产生出了一种失落感:这二三十年来,生产队的一草一木,哪一件不是经俺王三喜的手置办的呀!怎么这一眨眼的功夫就全没了呢?心里又有点舍不得似的。转念又想,这都是乡亲们血一滴汗一滴换来的,现在又回到乡亲们的手里,那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又不是俺个人的私有财产。是大伙的就分给大伙,这是天经地意的。俺不是也分到一分吗?这些年里,俺起早贪黑的,力没少出,心没少操,可乡亲们还是‘今年巴望明年好,明年还是破棉袄’啊!破棉袄里面边连一件贴身的褂子都没有,一阵风打来透心的凉。乡亲们,俺王三喜对不起你们啊!

(1)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