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夏天。起因很简单，高中毕业，第二天就要离校了，我们三位情同手足的同学，决定在分手之前来个一醉方休，作为告别的仪式。
喝酒的形式也很简单，一个同学拿来了几个煮鸡蛋，另一位带了两个家常菜，我则从食堂里打了一份大锅菜，那瓶散酒则是学校炊事员老颜送的。这老颜，当年应该有四十左右年纪，头皮刮得锃亮，嘴里整天叼着烟袋，夏天一准打着赤膊，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何人都是笑嘻嘻的，是一个典型的革命乐观主义者。因为我曾经给学校喂过猪，经常要到食堂里烀猪食，我们两个炊事员过从甚密，连带着我那两个要好的同学也与他热络起来。后来那两头猪不幸亡故，我与老颜虽然没了业务往来，但却成了非同一般的忘年之交。
那天晚上，老颜本来也要参加我们的酒会的，但第二天毕业典礼过后有一个茶话会，老颜要通宵炸油条，就留下话让我们慢慢喝，他不作陪了。虽是初次喝酒，因为有感情在里边，也没有觉着多么难以下咽，不知不觉瓶底朝了天，而我们似乎才刚进入境界。恰好此时学校的刘会计提着洒瓶进来了。学校的会计本来和学生不打交道的，但因为他负责养猪工作，就成了我的直接上司，并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刘会计和老颜性格完全相反，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让人望而生畏。其实他是很随和的，我们跟他混熟了，和他嘻嘻哈哈，他也不以为意，只是不在脸上流露出来罢了。刘会计嗜酒如命，开饭时，别的老师都在埋头吃饭，只有他蹲在板凳上捏着小酒盅“滋滋”地咂酒。因为好喝能喝，又喝不起好酒，平时就用热水瓶买酒。有一回，他的孩子不留心，将一瓶刚买来的散酒当冷开水倒掉了，心疼得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天晚上，他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给我们送来两瓶散酒，见桌上没什么菜，又跑到食堂拿来几根刚炸好的油条，说，一辈同学三辈亲，难得你们三人有这样的感情，今晚尽性喝，我这里有的是酒。
喝着刘会计的酒，吃着老颜炸的油条，想着两年的高中生活，叙着同学间的感情，憧憬着未来的生活道路，我们年轻的心百感交集，中枢神经异常兴奋，一会哭，一会笑，一会豪情冲天，一会埋首叹息，豪放婉约兼而有之，那酒下得特别顺畅，仿佛咽下的不是60度的老白干，而是消暑止渴的凉白开。有道是酒能乱性，我们不仅没有乱性，反而愈喝愈兴奋，愈兴奋就愈能喝，两年相处积聚下的友情如同发了酵一样，咕嘟咕嘟直往外冒，只觉得蓄满胸中的心里话说也说不完，道也道不尽，千言万语，只有喝酒才能表达出来。在这种情形之下，两瓶白酒渐渐又见了底，而我们还是意犹未尽。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老颜、刘会计的工作已经完成，二人提着一扎油条走了进来，刘会计一反常态，从怀里掏出两瓶洋河酒，说，这两瓶酒我搁了好几年也没舍得喝，今晚拿来，跟老颜一起陪你们三人好好喝一场。我们鼻子一酸，随即欢呼雀跃，与两位长辈推杯把盏，把这场酒推到了高潮。
五更鸡鸣，嗜酒的刘会计居然不胜酒力，休息去了，我们就挤在老颜的防震棚里，高谈阔论直到天光大亮。第二天，又精神抖擞地参加了毕业典礼和茶话会，遗憾的是，刘会计因为连日疲劳和喝多了酒，没能参加茶话会，我们临行前专门和他话别，他也很动感情地勉励我们一番。听说，刘会计为了这场酒付出了不菲的代价——躺了一个多星期，这是我们始料不及和深感内疚并深受感动的。
现在想来，我们第一次喝酒之所以能创下历史性的纪录，客观上是喝酒的时间长，酒精不断挥发，加之身体强壮，耐受性也强。主观的原因则是同学、师长之间的深厚感情超过了洒精的浓度，什么酒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这后一个原因，我认为更重要。真的，直到现在，我也偶尔涉足酒场，其档次当然不是当年所能同日而语，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次喝酒的情形。因为一想到它，就想起了一天到晚笑容满面的老颜，不苟言笑的刘会计，就想起了情同手足的同学和那虽然物质贫困却不乏温馨的学生生活，这，大概就是人生的第一次令人难忘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