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河,从西北向东南穿过故乡,宽厚的梯形大堤,沿着河边铺展,挽起了渡汛防洪的坚强臂膀。
沂河大堤,是跨越苏鲁两省的水利工程。保护大堤,安全度汛,一直是治河的战略考量和层层落实的举措。除了上级水利部门的考察、检测,建石坝等重点工程外,公社、村、组三级组织安排常年巡查堤坝,值汛、洪来临前,落实好石块、木棒、土方、铁丝等物资,青壮劳力编班值守,严阵以待。
在壁垒森严的护埝阵容之外,还有一批老者,吃住在埝上,把暮年生活投入到对埝的看护、守望上。这个职岗,叫看埝,一般情况按中等劳动力档次给计发工分。看埝人,年老体衰,不承担重体力劳动事项,主要是全天侯,围绕埝上埝下巡察,对取土、毁林等损害行为及时报告、制止。埝堤到河床边缘,有“废荒地”(夏秋两季种庄稼,夏收风险大)。这些不入编的土地,不要上交公粮,贡献率相对大些。“废荒地”的看护也列入看埝的范围。
生产队、大队两级给看埝人用土坯砌个简易的小屋,用篱笆围出个小小院落。
六、七十年代的沂河大堤上,这样的小屋差不多为等距分布,掩映在密集的绿植中,成了那个时代沂河风光里的一抹底色。
看埝小屋如此简陋窄小,在漫长的埝坝上几乎可以略而不计。连绵的埝坝、树丛,似乎屏蔽了喧嚣的村庄,风高月黑,埝上是有些令人惊悸的。到了严冬时节,弥漫着柴门犬吠的野居之风。路人远道而至,在这里喘口气,喝口水,似有古之驿站味道。
看埝,在当年是不错的差事。
看埝与摆渡船、管水员、司养员、看湖员(看护庄稼)、吹号员等岗位,属于“七所八站”。能干上这些活,优势不少:一是不要出大力流大汗,照样挣到工分;二是与生产队、大队,甚至公社干部接触,容易走得近,社员们高看几分。三是河埝也算交通主干,连东接西,南来北往。有的看埝小屋与渡口相去不远,周边集市动态等消息多在这一带汇集。看埝小屋、摆船渡口,都是瞭望外面的窗口。
我们生产队的看埝人吴焕臣先生,早年家境殷实,勤耕之余不废读书。曾办私孰,启蒙乡党俊彦。吴先生虽未遂“修齐治平”之志,但乡绅之风卓然。吴先生还自学中医,精熟针灸,古道热肠,新朋故旧皆予亲善。吴先生给看埝人这个群体(我们大队十个生产队,十位看埝人)带来了“文化范”,吴先生的看埝小屋也成了乡亲们的方便诊所。
吴先生温文尔雅,这丝毫不影响他对看埝条条框框的恪守。
我读三年级的那年夏天,我和发小华仔一起去沂河埝上薅草,我们找到一大片茂密的草丛,迅疾地刈割、堆集,一会儿功夫,战而告捷。背着满满的青草准备回家。突然,吴先生出现在眼前,他厉声责斥:“在哪薅的,放回哪里!” 我和华仔都惶恐无措,无奈尊从他的处置。把装进畚箕的青草倒出来,放回原地。我和华仔又转战他处,急匆匆完成了弥补丢失的劳动成果。
回家时,吴先生站在生产队打谷场,向一大堆干活的人宣讲:沂河大堤上的一棵树、一包土、一颗草都不许动,土是固堤的,草木是护坡的。谁要是不听话,我就让大队民兵来惩治!
严管、负责,在吴先生这群看埝人看来,是基本的操守。他们四下巡查,如同今天物业打点,不厌其烦地察看各处的树木、草丛。暮年之季,却有边防前哨的警觉。
吴先生护埝尽责,一直是公社护埝群体中的标杆。
乡亲们有个头痛脑热,吴先生让家人替他值班看埝,腾出时间给扎针、艾炙,不收任何酬谢。社员们请吴先生写上梁贺语、书信,有求必应。邻里之间偶有牴牾,他从中斡旋调解。吴先生的乡贤之举,常被社员说起。
看埝小屋的那段时光,在浩繁的历史长河里,不啻一瞬。日夜奔流的沂河水,还在讲述着那段老人看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