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恋(小说)

作者 李墨

目录

  • 1.妈妈的心事
  • 2.第一次约会
  • 3.第二次约会
  • 4.妈妈食言
  • 5.妈妈的纠结

1 妈妈的心事

二〇二〇年的国庆节,赶巧是中秋节,我陪妈妈回了趟娘家。

姥娘住在农村,一个苏北邻近山东的地方。去的时候秋收已过,除了错落有致的村庄和水泥路,满地都是新栽的大蒜。蒜苗儿已出,生长在银色的地膜上,鲜翠碧绿。

妈妈的长相随姥娘,我随妈妈。都是漫长脸,明额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透着灵气。姥爷曾说,你们祖孙仨人,是从一个模子里走出来的。我不知深浅,问姥爷,姥娘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姥爷含烟不应,笑容里流露出满足和幸福。我又问,妈妈年轻时这么漂亮,怎么会嫁到几百里外的烟台?姥爷沉默,姥娘不语,妈妈继续拾掇着东西。没人搭茬,我知道,提及了不该提的往事。

从妈妈娘家回山东烟台,中途要到县城转车。我们在乡道路口等车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这趟探亲,揭开了谜底。

农村的水泥乡道纵横交错,蜿蜒绵长,把散落的现代村庄串连一起,静谧而又充满生气。天空湛蓝,大地碧绿,路两边的香樟树在凉爽的秋风中摇曳着窃窃私语。远离了城市的繁华和喧闹,置身于乡村,感到神清气爽、心意盎然。陪着妈妈回娘家,对我来说是件愉快的事情。

骑着电动两轮的那人,是个与我妈妈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子。他身体健硕,肤色黝黑,寸头,方脸,神情淡定;衣着打扮也很大气:蓝短衫,深蓝长裤,镂空时尚皮凉鞋。他看见了妈妈,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慌乱之中急忙刹闸下了车。妈妈看着来到跟前的那人,嘴唇翕动,惊奇轻声问:“张华?”

那人有点恍惚:“徐玲?真是徐玲?”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妈妈指着我,说:“我女儿,国庆长假了,非要回来看姥娘。”跟我介绍:“多年同学,张华。”

“张叔,您好。”

“哎,好。”那人打量我,又看妈妈,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眼神里闪着欢欣,又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神伤。“大老远看见,没敢相信能是你,三十六年了,模样没怎么变。”

三十六年很遥远,而对于像妈妈这般年龄段的人来说,像是昨天。多年后的不期而遇,与电影、电视画面不同,俩人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岁月的磨砺使眼前的这对同学抑制住了刚见面时的惊喜与激动。或许是我在场的缘故吧,我想象不到我不在场的情景,我也弄不清他俩的关系。也许,就是同学吧。

俩人寒暄了没几句,开往县城的客车就到了。中秋时节,探亲访友的人很多,客车里已坐了不少人。张华帮着把行李箱放到车上,回到路边站着,朝我们摆了摆手,目送着客车离他远去。

妈妈的身材高挑、微胖,衣着打扮,得体大方;特别是紧挽脑后的发髻,明亮的额头,显得干练利落。妈妈二十二岁前是农村人,嫁到烟台郊区后,依然保持着农村妇女的贤惠、勤俭。爸爸说,娶到你妈妈,这辈子不后悔。听听,爸爸对妈妈的爱,溢于言表。

回到烟台后,妈妈时常发呆,微信里添加了不少家乡人,似乎是想了解什么。我问妈妈,怎么了,回趟娘家受刺激啦?张华那人到底是谁?得到的回答是妈妈的淡然一笑,又若无其事似的做她继续做的事情。妈妈有心事了,不像往常回趟娘家,总能愉快十天半个月。

几天的国庆长假很快就过去了,我继续重复着工作、生活。有一天,下班路上碰到了休闲遛弯的大舅,顺便问及了怎样从老家到的烟台?大舅说,生活所迫,也感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政策好。

大舅是在一九八一年秋来到烟台的,不到三十岁的大舅被招来当了建筑工。在工地上,常与他人发生冲突,搞得他窝火、憋气。偶然的机会,他碰到了住在工地附近的爷爷,四十多岁的山东大汉爱打不平,替他解了围,给他撑了腰。此后,大舅的工作顺了,生活也安宁了,次年就把大舅妈接到工地上帮厨,照顾着大舅的饮食起居。大舅也有能力,揽了工程,回到家乡便招了不少青壮农民,组建了工程队,他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包工头。妈妈是在这年冬闲时去的烟台,因为舅妈添了孩子。那年,妈妈十九岁。

妈妈的相册里没有她婚前的照片,仅存的几张发黄照片,放在娘家的玻璃相框里。其中有一张印象特深:高挑丰满的妈妈,扎着短辫,上着花褂,下穿警惕裤,脚蹬解放鞋,腰扎武装带;左手叉腰,右手提枪,凝神屏气,目视前方。样子好威武,英姿飒爽的。妈妈说,那是公社搞民兵训练时照的。

妈妈的名字里有个“玲”字,可想而知,妈妈多有灵气。正因为她活泼开朗、热情奔放,加上身材高挑,脸蛋漂亮,吸引了不少追求者。她的同学张华,就是其中之一。

 

2 第一次约会

八四年的正月刚过,妈妈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信封上字迹柔弱,歪歪扭扭写着“徐玲同学收”。拆开信封,信纸上的字体变了,钢笔字迹阳刚而清新:徐玲你好,我是张华,原谅我的冒昧,经过许久的纠结,终于鼓起勇气给你寄了这封信……。恰恰这封信引起了妈妈的好奇,决定见见这个青涩的、腼腆的、发出求爱的张华。

张华与妈妈两家相距五里路。农村的村庄一个挨一个,路虽不远,但隔着两个庄子。平时农活忙,若不赶集上店,见面的机会很少,除非村部放电影、开大会,人们才能聚一聚。那时,自由恋爱还没兴起,未婚男女接触,还要注意一些影响。

我佩服妈妈的胆量。

农历二月初刚开集,妈妈步行去赶集。她穿着蓝底白点的小棉袄,半新的青蓝涤纶直筒裤,方口布鞋;在脖子上,还系着天蓝色的大方巾;短发齐肩齐眉,幽幽的大眼睛闪着灵动。妈妈这趟赶集,实为见张华,因为妈妈有预感。

农闲时节的集市,赶集的人挺多,熙熙攘攘,喧闹嘈杂的,拥满了三里街道。

妈妈在街里只走了一趟,就发现了衣着打扮特殊、高大清瘦的张华。当两眼相视时,妈妈调皮的做了个摆头姿势,张华见状,一脸惊喜,激动异常,便丢下几个伙伴,目不斜视地紧随着妈妈。妈妈说,张华长相一般,只是耐看而已。从小学到初中,他的学习成绩是班里前三的,聪明是聪明,但有些腼腆,也从未与他单独相处过。那会儿,大学难考,全县能考上大学的也没几个。张华这次给妈妈的印象不怎么好:他留着大背头,上着黄军褂,下穿青涤纶大喇叭裤,脚蹬棕色尖头大皮鞋,两只袖子上还套着青护袖。不伦不类的,像个社会小混混。

妈妈在前面走,张华在后面随,两人渐渐地离开了拥挤的集市。妈妈提着网兜,里面装着两把涮锅的高粱扎的刷子,她回头看了两手空空的张华,问:“你不买什么吗?”

张华脸色有些羞红,搓着手,躲闪着妈妈的眼睛,回答:“没什么买头。”

“不买,咱走吧,回家。”妈妈说。

张华点点头。

妈妈和张华回家的路是一致的,妈妈还要多走五里路才能到家。这会儿,路上行人稀少了,没有了熟人看到的顾虑,张华便主动说:“很冒昧,给你寄了封信。”

妈妈很坦然。“没什么。我以为是哪个女同学寄来的,打开一看,想不到是你。”

“太唐突了……”张华有点放不开。

“信封上的字是用左手写的?”

“不是,右手。”有了开场白,张华逐渐找回了自信,“生怕别人好奇拆开,递不到你手里,才模仿女生字体写的。”

“呵~,你挺狡猾啊。”妈妈逗他,继续说,“今天来,是还你信的。”

“还信?”张华一脸懵懂,口气有些紧张,“信的内容你看了吗?”

“看了。”妈妈在前头走着,“咱俩不合适,我比你大三岁。”

张华放松了。“女大三抱金砖。明明你属兔的,只比我大一岁。”

妈妈狡黠地笑了笑,看到路边的场地上有几码麦垛,抬手指着,“走,那能避人,上那说去。”

初春的太阳暖洋洋的。场地边及远处的小麦已经返青,绿油油的一派生机;路两边的柳树、杨树正吐絮发芽,一阵春风拂过,飘来沁人心脾的清香。俩人来到场地,站在麦垛边。没有了路上行人的干扰,也没有怕人看到的紧张,那与初次约会俱来的忐忑,也随着一缕春风飘走了。妈妈从裤兜里掏出一封信,拿在手上摆弄着。“本想把信寄给你的,想想今天逢集,能见着你的话,还是当面还给你比较好。”

“你不喜欢我……”张华的眉宇间闪着刺痛。

“嗯。”妈妈的声音很轻,但,显得很肯定。

这样出乎意料的回答,张华感到失望,神情也变得木然。他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眼含幽怨盯住妈妈,说:“把信还我吧。抱歉,打扰了。”

“其实,”妈妈看到张华的表情,有一丝心软,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比我长得漂亮的人多的是。你看你,长得一表人才,后面肯定跟着一大串女的啊。你呀,不要耍我玩了。”妈妈说完,缓慢地把信封放回了裤兜。

张华看着妈妈的举动,伸出的手缩了回去,看出妈妈是在试探他,紧张的心情、失望的眼神恢复了期盼。“我没看上谁,心里只有你。”张华的嘴开始利索了,“这几年,我一直留意你,觉得你活泼、大方、聪明、成熟,是我找的类型。结婚后,你绝对贤惠,绝对是个贤妻良母。”

“哟、哟,你真会说。”妈妈心里很美,嘴上却说:“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是你自己没发现罢了。”张华来了精神,继续说:“头年,生怕媒人给你找到婆家,我把写好的信整天装在身上;可不嘛,就是没有找到机会当面递给你。直到前几天才想到办法,觉得,还是寄信最妥当。你知道,每到这会儿农闲,都是说媒相亲的,甭提我多揪心啦。”

“你揪什么心,你又不是找不着。”

“说得倒轻巧。两年多,满脑子都是你,寝食不安的,甭提多折磨人。”

妈妈笑了,试探着说:“我不漂亮,文化不高。你呢,高中生,有理想,有追求,爱搞科学试验,将来你成功了,上边把你调走了,我上哪找你去?找到你也不认。”

“糟糠之妻不下堂。绝对不会。”

张华这句表态,倒让妈妈无话可说了。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远处的喇叭里播放的歌曲,映衬着妈妈的心情,也增加了张华求爱的信心。

“走,到你家去,把你发明的东西给我看看。”妈妈欣然决定。

妈妈的提议让张华感到欣喜若狂,然而,临到张华庄头时,妈妈顾虑别人看到了,免不了要说三道四,随即改变了主意。张华只好飞奔回家,拿上“科研成果”,骑着自行车,急急追赶妈妈。追到后,骄傲、自豪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交,忘乎所以的掉头回家了。他忘记了妈妈还在步行,忘记了妈妈还有很远的路程才能到家。

 

3 第二次约会

八十年代港剧很流行。村会计特意跑到徐州蓝天大厦买了部松下牌二十一英寸大彩电,每周三晚,把电视机放在村部的矮土墙头上,荧屏朝外,转播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霍元甲的热血正义、民族情怀,吸引着周围村庄的男女老少前来观看。张华不例外,妈妈也不例外,都去看了电视剧《霍元甲》。

在荧光闪烁中,震耳欲聋的打斗声中,妈妈找到了张华,示意后,相继离开了人群。俩人先沿着土路走了一遭,最后在不远处的场上草垛旁,坐下交谈了。第二次约会就这样开始了。

张华守规矩,夜间约会,安全的距离仍然保持着。

妈妈递回张华的“科研成果”,问他:“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上四年级时就喜欢了。”张华的声音很低柔,妈妈感觉到了他的局促。“你坐在左排。那天课间休息,李松上蹿下跳跑出去,把你的圆珠笔蹭掉摔坏了,气得你要他赔。李松耍赖,你俩打了起来。你真泼辣,楞把他的鼻尖抓掉一层皮。”

妈妈笑出了声,“这事你还记得。”

“记住你的事太多。”张华看着东方天空中的月亮,又瞧着洒满月光的妈妈的脸,内心荡漾。“打那时起,觉得你勇敢,泼辣,你还调皮,我就喜欢上了。”

“我哪有调皮啦。”妈妈有点娇嗔。

“五年级那会儿,全校在操场上召开批斗‘四人帮’大会,刘校长刚说同学们坐下,你就把我的板凳给挪窝了,闪的我屁股疼。真的,羞的我还不敢吱声。”

妈妈“咯咯”笑着。张华讲了他不同年龄段的爱慕,憧憬着一起生活的美好。他渴望,他向往,沉浸在恋爱的幸福中。

月亮升到了半天空,三集的《霍元甲》随着“谁知我心”的旋律播放结束了。人们笑闹着、评论着渐渐散去,留下了夜的寂静,初春的凉。

妈妈感觉到冷了,双手插进了袖筒,对张华说:“天不早了,该回家啦。”

“回家。”张华嘴上应着了,可还依依不舍。

“你送我。”妈妈要求他。

“我送你。”张华答应着,不得已随着妈妈离开草垛,沿着回家的土路,漫步在月光里。

路过多年未变的学校,妈妈和张华共同追忆着同学间的趣事,学习的困扰,感慨着学生时期的单纯与童真,这一切,仿佛是在昨天。

妈妈听着张华“橐橐”的皮鞋声,不知是出于本能的谨慎,还是撒娇的话题:“我知道自己不漂亮,我求你去找漂亮的,我给你介绍,行不?”

张华听罢,深情地回答:“漂亮不等于可爱,只有可爱才显得美丽。”接着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妈妈听到张华的回答,很享受。

妈妈不再问问题,张华意识到,求爱已被妈妈接受了,他得意哼唱了《谁知我心》:“随风远飘,前面远望路遥遥,人生必须奋斗,烦恼怎会少;同苦与甘,谁管甘苦知多少。如今身边有你,谁理会前路无尽恶兆……”张华突发感悟:“爱屋及乌。喜欢你后,看到你庄的树木,见到你庄里的人,都觉得十分亲切。”

“亲切?我可没说喜欢你啊。”妈妈的接话令人扫兴。

张华沉思了一下,说:“口是心非。知道你喜欢我。”

“说说看?”

“你集上摆头找我。”

“还有呢?”

“把信掏出来又放回去试探我。”

“一百分。”妈妈转身拍了一下张华的肩,快乐而又调皮。一阵夜风迎面吹来,撩开了裹在妈妈脸上的方巾,顿时感到一股寒意。妈妈说:“冷~,你给我挡挡风。”话还没有落音,就躲避到了张华的身后。

张华回头看了看避在自己身后的妈妈,觉得自己能够帮到妈妈,并得到心上人的认可与接受,感到甜美。随之说:“要挡,就挡风遮雨一辈子。”

妈妈在张华身后,抖着身子,没领情,“说的好听。长得一表人才的,追你的人也是成大串,用不了几天就把我甩了。”

“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张华着急了,“我不会变心的,即使破了,碎了,对你都是,片片忠诚。“

“搁哪学来的这些词语,骗人。要不,你等我四、五年?”

“我等你十年。”

“心里话?”

“那还有假啊。”

“谁~信?说信都写好一年多了,一年前怎不给我?”

“去年二月十五逢会,我本想给你的,见你身边跟着男的,又打又闹的,以为你有对象了,没敢给。”

“你说是他呀~,”妈妈仰头回忆了一下,说:“王侠的对象,我介绍的,那天俩人头次见面。”妈妈突发神经,一掌把张华推了个趔趄。“你、你气死我了!你那天把信给我多好啊!说实话吧,现在还真的晚了,我真有婆家啦。“

“说我骗人,你才会骗人。”张华不信。

“骗你是狗。”妈妈顿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今天,对象来信了,让我去烟台跟他登记结婚。”

“去什么烟台?”张华顿时楞了。

“你真不知道啊?”

“你指什么?”

“我以为你明明知道,耍我玩呢。”妈妈顿了顿嗓子,继续说,“对象是我大哥介绍的,烟台人,合同工。我跟俺娘去过两趟,娘说那人不错,我也就愿意了。去年才定下,离这会儿快满一年了。”妈妈埋怨道:“你要是早些给我来信,哪有这事?”

张华低着头,一阵夜风掠过,他有点发抖。

妈妈又说:“我自个同意的。退亲的话,我哥怎么做人?对人家,咱不是坑人吗?”

张华听着,沉默不语,欢快的脚步慢了下来。月光下,他静静地看着妈妈的脸,似乎相信妈妈所说的实情,自责自己的行动迟缓,他低下头,继而又仰望天空。

“不信。”张华怀疑妈妈仍在考验他。

“真的是这样的,没骗你。”妈妈用缓和的语气说:“要不,我给你介绍对象吧……”

没等妈妈把话说完,张华态度很坚决,“我的心都凉透了,你还提那事!”

妈妈无语了,气氛达到了冰点。妈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怎么应对这种尴尬、沉寂的场面。

张华接受着妈妈定亲的现实,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命运弄人。担心的,害怕的,终于是真的。”他央求似的对妈妈说:“人家结婚还能离婚呢,你想想办法,把亲退了吧?”

“我不想让大哥夹在当中……”妈妈语无伦次,想了下,说:“二哥也在那,人家对大哥很关照……这亲事也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快一年了,咱不能坑人。”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张华责怪妈妈:“你干嘛定那么早的亲?”

“我知你喜欢我?”妈妈显得很无奈,也无辜。“你干嘛不早点给我来信?”

张华望着月光下伫立在路边的一排杨树,忽然灵机一动,说:“要不行,托二婶到你家提亲,她娘家跟你是近房……”

“不行。知道的人太多”。妈妈立马否定,看到张华一脸祈求、渴望的表情后,又说:“这样吧,我把地址给你,你告诉对象,说我跟你谈恋爱,让他先提出来退亲,我哥就拦不住了。”

“能管用?”张华怀疑妈妈的主意。

“管~用~。”妈妈很得意自己的主意,拉长了腔调,“你掏笔,我说你记。”

“没带笔,你说吧,我能记住。”

“对对,我忘了你记性好。”

……

问题有了解决的办法,那就不成问题了。压在心里,挡住他俩恋爱关系发展的问题,能有办法化解掉,让他俩似乎看到了希望,先前的焦虑,也一扫而光。张华高兴了,妈妈没怎么高兴,隐隐约约在担心些什么。

月亮已经跑到西南了。一里远处的妈妈庄里传来了公鸡的打鸣声,路两边田里的麦苗上结了一层霜花,透着寒气。周围的一切,在月光下显得朦朦胧胧的。天,真的不早了。

“几点了?”妈妈问张华。

“没戴表。”

“我不信。”

“太贵了,没买。”

妈妈抓起张华的双臂,要看个究竟。

张华自己撸起双袖,露出空荡荡的手腕。“钱,都搞试验了。”

妈妈若有所思。

“回家吧,我冷了。”妈妈哈着手,跺着脚。

“你还没答应,到底喜不喜欢我?”张华期待着妈妈的明确承诺。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妈妈连应三声,从裤兜里掏出几颗糖块,递到张华跟前,“吃糖。”

“拿我当小孩。”张华拒绝。

“你本来比我小。”妈妈把糖块放回兜里,用姐姐的口吻说:“天真不早了。明天十五逢会,我到街南头找你。”

“真的?”张华看到了希望。

“不哄你。”妈妈伸出右手,挽住张华的胳膊,拽起往回走,“我送你回家。”

张华明白了妈妈在糊弄他,也对妈妈拽他的动作感到愕然,不知所措。他挣脱着妈妈的手,不情愿地说:“你送我回家,回头我再送你回家,来来回回,天亮了也到不了家。”

妈妈听到这话,猛地撒手,生气了,说:“你不回家,我回家了!”

妈妈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张华楞了,望着妈妈远离的身影,祈望着能够回来,但,妈妈坚定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他的祈望随着妈妈的远去,一点一滴地消逝在夜雾中。

张华呆呆地站着,良久,他冲着妈妈远去的方向,放声大喊:“徐——玲——”

空旷的远处飘来了回声,悲凉而绝望。

 

4 妈妈食言

一年一度的农历二月十五大集会,妈妈没有去。

次日清早,姥爷对妈妈说,村部通知,县里召开共青团员代表大会,为期八天,即日起程,不得延误。妈妈想起夜晚对张华的承诺,是开会还是约会,内心感到纠结。早晨七点钟,妈妈骑车路过张华庄头,本想上门告诉张华,觉得不妥;站在庄头让人捎信,怕人刨根问底。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到公社集合,开完会回来再说。

王侠是妈妈的好友,知道张华追求妈妈。开完会刚回来,她告诉妈妈,十五集会那天,她见着张华了。早饭后,她们一伙人去赶会,进街南时,见张华站在副食店门口正踅摸着找人呢,——知道找的是你;晌午头回家了,见他还在那站呢,蔫不打枯的,——就不告诉他你没来。妈妈苦笑着,王侠抱怨着说,他那人,心高气傲,眼睛都长头顶上了,走他跟前,看都不看人家一眼,气人。

妈妈倒有点心疼了,觉得张华既聪明又单纯,对她的痴情像个孩子。否则,那天夜里拽他回家,对于成熟点的男人来说,容易想歪。妈妈重新审视了她和张华的关系,也期待着烟台对象的消息。

已经一个半月没见张华的人影了,这期间,只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信中,描述了十五集会期盼想见的酸楚及无助,表示,不再强迫妈妈现在答复,留出一段时间让妈妈处理好烟台退亲的事情,他会耐心等待;还告诉她,要到安徽学习煤油灯孵鸡法什么的,希望学成归来后,能够听到妈妈退亲的好消息。妈妈心情很不平静,想给张华写信,拿起的笔又放下了。能给他说什么呢,烟台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就不能再给张华发出任何信号,张华已经够缠人的了。既想见又怕见,见不着就失落,妈妈心里矛盾极了。

清明前,大舅给姥爷来封信,说工地忙,不能回家扫墓了,重点提到了妈妈的婚事。张华写给烟台的信,人家拿给他看了,人家没有任何表态,可他的脸上却挂不住了。虽不能包办婚姻,但,这门亲事是妈妈自己愿意的,不能说话不算话,不算话还做什么人?让姥爷劝劝妈妈,人家毕竟是合同工,比起农村人强多了。姥爷呢,权衡利弊地数落着妈妈,言外之意,一切都是为她好。唉,妈妈够烦恼的了。

事后,烟台没有来信催促妈妈登记结婚,妈妈也没有表态,心里暗下决定,一切顺其自然,让时间做安排。

时间过得真快。清明节过后,农忙开始了,夏种秋收,直到播种完小麦,八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此时,时令已进入了冬月。大舅来信了,让妈妈去烟台帮他带孩子,妈妈没有推脱的借口,也就去了。到年底再回家时,妈妈的衣着打扮发生了巨大变化:大卷发,红丝巾,天蓝丝棉袄,弹力青筒裤,高跟黑色大皮鞋,手腕上还戴了块小巧玲珑的上海表。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张华得知妈妈回家的消息已是多天后了。

近一年的时间里,张华给妈妈来了七封信,间隔时间最长的是年底这三个月,他不知往哪寄。妈妈呢,从未回他一封信。自第二次约会后,张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各种场合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影,几封信的内容也是千篇一律,除了思念、等待,就是研究、试验。忙得很充实,很快乐,也很煎熬。煤油灯孵鸡法成功了,接着又搞牛粪发热孵化法的研究、试验。

腊月二十四的清早,晨雾还没有褪净,张华骑车来到了妈妈家。姥爷、姥娘看到留着大背头的年轻人,就是传说中的张华,一点儿也不惊讶。张华给姥爷递烟时自我介绍说,徐玲是他同学,听说从烟台回来了,很想见见她。姥爷说,去面坊了,要不,你到她屋里等等她。张华有些激动,同时有点拘谨。来到妈妈的房间,看到妈妈的床铺收拾得干净整洁,就连小桌上摆放的梳子、镜子、雅霜,都有条不紊,对妈妈的思念更加急切了。他没好意思坐,在屋里站有十分钟就出来了,跟姥爷、姥娘说,他不等了,到面坊找她去。

张华到面坊时,妈妈已挤好了面,跟着王侠她们三个推着板车从小路回来了。张华走的是大路,妈妈她们走的是小路,大路与小路之间还隔着五米宽的小河沟,河面上已结了冰,几丛芦苇在晨风中摇曳着。张华折回来,停在了路口等着。路上没有行人,她们推着板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小桥三岔口时,王侠她们交头接耳,还有妈妈跟着,若无其事似的沿着小路拐弯走了。王侠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傻傻站着的张华,不知跟她们说了什么,然后她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放声笑了起来。妈妈始终没有回头,大红丝巾裹着半面脸,露在外面的大卷发格外亮眼。张华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还有唯一在意的妈妈也没有正脸看他一眼,明确自己被漠视了。想到一年里,自己给了妈妈七封信,他没有收到一纸一字,自己的痴情,自己的一往情深,自己的苦苦等待,没能得到点滴的回应,应了那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一次,他感到卑微,也明白了一切,压抑已久的情感彻底崩溃了。

张华改变了对妈妈的认识。妈妈的衣着打扮,超出了农村姑娘的穿戴水平,这样贵重的衣物,很可能是烟台那人的聘礼。在烟台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让张华想到了妈妈与那人的重归于好,想到了妈妈可能变心,也想到了自己与烟台那人的经济差距。

他神情沮丧地回到妈妈家。妈妈还没有回来,他跟姥爷、姥娘说,徐玲不想见我,麻烦您转告她,我以后不来了,不再打扰她了。说罢,决绝地转身骑车走了。

姥娘对妈妈说,张华走时,脸膛苦淋淋的。妈妈有点失落,生气地说,走就走吧,长不大的孩子……

过两天,妈妈收到张华的挂号信,信中套用歌曲《乡恋》中的一段词:我的情爱,我的美梦,永远留在你的怀中;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并说,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与魅力吸引你,愿你与那人白头偕老,望你做个贤妻良母,此后不去信,不打扰;今在徐州人民广播电台点首歌曲《乡恋》送予你,祝你永远幸福。

 

5 妈妈的纠结

过年刚两天,全县境内的有组织的民间年会团体,开展了串村演出。锣鼓喧天、唢呐阵阵、彩旗招展的,一拨走了,另一拨又来了,从早到晚,持续了五、六天。土地承包到户后的农村,展现出一派欢乐、祥和、热闹、欣欣向荣的景象。

妈妈没有到操场看会。好友王侠拽了几次,走到半道又回来了,闷在家里不出屋。倒是张华一改常态,出现在热闹的操场上。张华剪去了大背头,换掉了喇叭裤,在玩会演出的空隙,和伙伴们跳毽子,踢豆包,神采飞扬的,阳光又帅气。

王侠对妈妈说,她发现了新情况,在操场上,连续几天都看到一个约二十岁的丫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华,那眼神,那表情,就像张华见你一样。妈妈生气了,说了句,随他怎么的……

张华解脱了,妈妈郁闷了。几天后,继续回烟台带孩子去了。

麦忙时,妈妈回家了,搁不住话的王侠又告诉妈妈,张华谈恋爱了,对象就是那个看会的丫头。他的牛粪发热孵化法,有了点眉目,公社正扶持呢,还把他调到“农副办”,跟一伙人孵小鸡。王侠爱慕说,看不出来,张华有点才。

看来,张华把妈妈放下了,他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事业和追求。

王侠惋惜地说,张华不禁逗,一点玩笑开不得,那天他还当真了。如果他不倔强、意气用事,继续缠着你,说不定你俩成了。你也是,要是你能拉开脸,结局也不会是这样。

妈妈的心情差极了,既自责又懊恼。王侠看不出眉眼高低,劝妈妈说,要不行你找张华去,把误会说开了,局面就变了。

妈妈坚定地说,我不去。

王侠继而一想,分析着说,也是,张华的心肠变硬了,那么长的时间没给你来过一封信,难说。

当年,也就是一九八五年的农历十月初六,农忙结束,妈妈出嫁了。出嫁的场面很大,很热闹,大舅二舅回来了,忙前忙后的,满脸豪气。张华知道妈妈的婚期,他没有来。

 

一别三十六年。在这通讯发达的年代里,妈妈与张华互不联络,上车前,彼此的联络方式也没有交换一下,把想说的话藏在心底,是双方刻意的吧。

四十多年的经济发展和改革开放,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乡之间的差距逐渐缩小,妈妈家乡的大蒜产业,带动了周边地区的各类产业发展,也造就了一批产业经纪。张华就是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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