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师李毛团被打得满地翻滚,打断了两根柳木棍。
这是1976年的麦收时节。麦场上,电灯亮如白昼。人欢马叫。数十把木锨扬起的小麦,骤雨般落下,打在扫糠人的斗笠上,大珠小珠落玉盘。马驴骡欢叫着,拉得石碌碡翻滚,如乌蒙磅礴走泥丸。
这个麦场的四周围着麦秸垛。麦秸垛两人多高,盘旋几圈,绵延着像秦始皇的万里长城。站在高处看,它又像是女孩儿手腕上戴的绞股银镯,更像马戏团绕在玩耍者腰间的蟒蛇。
李毛团贼胆包天,竟带着他的恋人,本庄姑娘任秀云钻进了这麦秸垛长城里,顶着满头麦糠草屑,爱得如痴如醉,散发着青草气息新小麦的馨香味儿。老亲世谊,任秀云喊李毛团表叔。在草垛深处,任秀云颤声叫道:“表叔……。”李毛团忙得上下其手,嘴哆嗦着像机关枪:“表,表,表什么表……,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叫哥!亲哥!亲亲哥!”两个人胆战心惊如救火。这时,恰巧被脱粒机吞去一只胳膊的“一把手”柳三对着麦秸垛滋尿的时发现了。“一把手”觊觎秀云好久,从没得手,这还了得!高声咋呼:“偷汉子了!拿双啊!”于是,柳三起劲地打断了一根柳木棍。任秀云哥也打断一根,他不能容忍妹妹丢人现眼。麦场上,几十双眼睛闪烁着绿光围观着,但没人说话。
昏死前,李毛团说:“棍下留情,为、秀云、想…..。”“一把手”又是一棍,打在李毛团的小腿上,昏死了。
这是哪儿呢?李毛团被神灵牵引着,时光开始倒流。
本庄男女相爱,自产自销,有诸多不便。好,行;不好,牵涉两个家族。李毛团家庭是地主,因为聪明好学,就干了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月工资十四元。任秀云家血贫农,爹是大队副支书。虽说“吃菜吃素,当官当副”,可是副的放屁都不听响,眼馋正的罢了;然而再小的官也强于民,人前还是蛮跩的,红白喜事还是坐上席的。这桩婚事,任家绝不能愿意;亲不亲,阶级分嘛。
李毛团挺鬼,经常带任秀云看电影,三五里远的,骑着自行车,搂着腰,铃声清脆。毛团爹娘吓得心颤。任家也没法:腿长在他们身上,想去哪就去哪。
一次割麦,俩人分到临边麦趟子。李毛团割破了手,任秀云把那只大手放嘴里含着。秀云让麦芒儿迷了眼,毛团将她的眼皮儿撑开,一口一口细细吹着气。情到深处,两人联唱:“鲜花盛开的村庄,人人都有美好的理想……。”
麦忙假前,任秀云躲到小学窗台后,听李毛团上课。中午,她把珍贵的盐豆子炒鸡蛋拿出来,为李毛团卷煎饼,自己看着他吃。鸡蛋是任秀云从家里偷出来的,只有他爹享受,她娘经常骂:“吃,吃,吃死你个老熊!”
任秀云问:“表叔,刚才讲什么内容?”
李毛团说:“刘文学的故事。”
秀云有些疑惑,问:“你说这老地主,偷个辣椒就杀人,不值当!”
李毛团:“编的比鳖蛋都圆,这就是唯阶级论。”
“嗯,毛团叔,我不嫌你家地主,我团结你。”
毛团得寸进尺,伸手摸摸秀云的脸。她的脸有一层茸毛,像毛冬瓜,遥看草色近却无,显得特别稚嫩。“让我来团结一下下…..。”秀云“啪”打掉伸过来的咸猪手,“这时什么地方?”
“团结的地方!”
……..
毛团昏死在地上,李家和任家都下不了台。突然,李姓长辈李兆基爷爷出人意料,一下子双膝扎地跪在了秀云爹跟前,说:“支书大人啊,你就放过这两个孩子吧,棒打不散的鸳鸯啊!我给你赔礼了!李任两家世代姻亲,扯不断理还乱,现在两个孩子好上了,活活拆散缺德啊。我只好卖给你一辈,原来你喊我表爹,现在改成喊表叔吧!”副支书脸色如雨后初霁。
李毛团躺了一个多月,稻子返青时,他终于可以下床走路了。七月,秀云骑车带着毛团赶窑湾。下午三点多,他俩坐在青石街的一家豆腐鲜鱼店,要了一盘小鱼豆腐,一斤新潮牌,正吃着。小鱼咕豆腐,是古镇窑湾的一道名菜,“小鱼豆腐盖三县,给个县长都不换。”突然一阵飓风刮来,天地失色。飓风呼啸着,将天主堂的屋顶,像开玩笑把别人的帽子轻轻抹下来一样,前移了十米,顷刻鬼哭狼嚎。他们见证了自然之力,顷刻就可以毁坏一切。他俩瞬间惊呆了。任秀云紧紧抱着李毛团,哆嗦得像风雨中的树叶。他说:“亲哥,你摸我的头还在吗?”!“好好的呢!”“我的手呢?”“也好好的!“脚呢?”“也好好!”“你呢?”“全须全人,寒毛未少。”遂抱头痛哭。好好相爱吧,只剩下活在当下了。从窑湾回来,两人性情大变,整天唱歌,分分秒秒地粘在一块:谁知道明天,幸运和意外哪个先到呢?
乞巧节,李家摔锅卖铁置办了六桌酒席。满园喜气洋洋,人声鼎沸,小孩子和狗在人档里乱钻。酒是八毛六一斤的运河香醇,菜有拿大头的猪肉炖粉条,肉膘子二指厚;鱼呢,是一色的三斤沉的俏个子红鲤鱼。副支书饮酒半醺,李毛团给他施礼,恭恭敬敬叫一声:“大!”这家伙是真醉了,他摆着手,气壮山河地高声叫:“爱卿平身!”几十年后仍传为笑谈。
冲开人为的阶级的藩篱,1977年麦收时节,他们俩散发着麦香的爱情结晶诞生了。副支书抱在怀里,像抱个“狗头金”,他给外孙起名“长城”,长大了,就会给他讲:从八达岭向南一千里的运河边,有一个小村庄,有一段麦秸垛垒筑的长城,长城呀,像咱宝贝娃娃手腕上的绞股银手镯。
“一把手”柳三呢?他没脸呆了,乞巧节前夜,拐走寡妇冯月娥下了东北,据说去挖野身。三十年后大发返乡,接了一条假胳膊,全金的。夜里,他把胳膊锁在保险柜里,怕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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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 :cy:
作者这几天似乎有点喝多了,乡村的爱情故事接二连三,让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