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磨(作者: 许宝民)

推石磨(作者: 许宝民)

在苏北鲁中南方圆二三百里的沂、沭河流域,老百姓的传统主食是煎饼。

人们对煎饼爱不释手,俗话说“煎饼卷盐豆,一辈子吃不够。”四十多年前,将粮食加工成煎饼,需要先将粮食磨成糊子,然后在炽热的铁鏊子上将糊子摊平摊薄烙成香脆可口的煎饼。用粮食磨出糊子的主要工具是石磨。在大集体之前,部分家庭用毛驴拉石磨。后来牲畜归集体所有,人抱磨棍推动石磨,成为十分普遍的家务劳动。年龄五十多岁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几乎都有过推石磨的经历。我和弟弟从八、九岁起,已经在磨道上转起了圈子。石磨是下层固定上层可转动的等径同心圆柱体,直径多在50公分到80公分,选用耐磨的火石岩或沉积岩的石材做成。两层结合处的磨堂各自錾成条状扇形小曲面,以增加磨碎粮食和外推糊子的能力,上层外侧有两个对称的长约二十公分的木橛子谓之磨锥。推磨时用短绳(磨系)将轻而直的木棍(磨棍)和磨锥连结起来,人推磨棍一头绕磨轴做逆时针方向圆周运动,上层石磨随之转动。石磨工艺是劳动人民长期实践和智慧的结晶。无需弄清推石磨的力学原理,聪明的推磨人会很快摸索出最佳的推石磨方法。

推石磨时一般由两人或三人互相配合,走动的步幅、频率、推力大小要互相协调。否则,极可能出现磨棍前段滑落在下层糊子上。负责向磨眼中添加水和粮食的人,要有一定的经验和技巧。若添加粮食太快,磨碎不了要“冒磨眼”,出来的糊子粗糙。添加得太慢,石磨可能磨出磨石微粒。水添加多了,糊子太稀。这些情况下磨出的糊子,不仅在鏊子上摊、烙困难,而且烙下出来的煎饼粗、碜、潮湿。所以,用石磨磨出粗细均匀的糊子,是烙出好煎饼的基础。    推石磨是一件比较费时、费力、单调的劳动。在大集体年代通常在夜间进行。太阳出来时,不仅推石磨结束了,而且煎饼也烙好了。否则,不出早工要扣工分,还会被邻里视为懒汉。

推石磨(作者: 许宝民)

为了趁早磨完粮食不耽误第二天早晨出工,多数人是在晚饭后不久或者睡上一小觉后,便抱起磨棍在磨道上转起圈子。人口较多的家庭,几乎每一天或至多隔一天就要推一次石磨。如果中途有婴儿哭叫,妇女要去哄孩子,男士会一个人抱着磨棍费力地慢慢推动石磨。石磨是沉重的,推磨人一步不用力磨就不转,即使在天寒地冻时节,也会出汗,几乎没有穿着厚棉衣去推磨的现象。天热时节更是挥汗如雨,汗珠一个接着一个掉落在磨道上。时有民谣曰,“推磨累,磨难推,一步三喘把腰龟(方言,弯意)。圈子集,无尽头,哪天换上驴和牛?”充分表达了推磨之累和摆脱推磨的期盼。人们更羡慕城里人,他们不用推磨 ,还能吃上白面馒头。

推石磨不仅耗时费力,而且单调枯燥。四十年前农村不通电,夜幕笼罩下的村庄生灵归巢万籁俱寂,最多听到的是磨道上传出喺嗦的脚步声。遇有皎洁的月光洒满院落,或仰望空中月明星稀,月亮静静地穿过乌云,这些难得的静谧的画面会大大减少夜间的寂寞感。偶尔远处传来的狗叫声,会唤起蜷曲在附近的狗发出一阵短暂的群吠。闷热夏夜的知了的阵叫,秋夜蟋蟀的低吟,勤快公鸡的早鸣,邻居推磨时的说话声,只有这些间断的声音才能打破黑暗中的宁静。围着磨盘一周复一周地走动几个小时的过程中,人们极容易昏昏入睡。尤其是夏天夜短天热或者白天劳累更是控制不了困意。我至今记得有几次转着转着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梦中不是在推磨,不由自主地突然停下脚步,两腿膝盖处一软,落坐在地上。为了提神,有时会强迫自己吃下几只生辣椒。在向磨上盆里添加粮食的间隙,哪怕只有几分钟,我也会立即躺在磨道旁小憩,能躺上五分钟,也是难得的享受。最辛苦的是我的母亲,推石磨前她已早早錾碎山芋干,刷洗好磨和磨槽,准备好了才叫醒我和弟弟。推完磨后还要继续烙煎饼,常常一夜无眠。

推石磨(作者: 许宝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进入磨堂的食材原料主要是用刀剁碎的鲜山芋或山芋干,加极少量的玉米高粱等粗粮,推了个把小时才磨出很少的糊子。烙出来的煎饼是黑乎乎的颜色。只有在春节期间,我们才能磨出一些麦糊子,让孩子们美美地吃上几天珍品一般的麦煎饼。尽管推石磨又累又困,但是人们并不排斥推石磨,因为有磨推,才有饱饭吃。一九五九年集体食堂后的几年持续饥荒,母亲多次无奈地念叨过,“什么时候能推磨了,拍子上有一沓子煎饼,咱就不挨饿了。”(注· 拍子:用高粱秸秆上段楟子串起来的圆板)一九六0年秋天,母亲从田野沟渠边采摘下不少扁草(似野生水稻,籽小壳厚)种子,掺上打碎的的玉米棒,在石磨中磨出一些糊子,烙出来十来张煎饼,虽然不成大块,但是闻着味道清香。只是咀嚼后像粗糠一样难以咽下,也不容易消化。饥饿的人们尝试着用各种干野菜、草种,白菜疙瘩、山芋藤、茅草根、榆树叶子、苜蓿磨出糊子,并相互交流哪些能吃和搭配数量的经验。村里有人用玉米芯加上野燕麦、猪目青(野草,碎后粉质)等磨出糊子烙出煎饼,猛吃一顿后,肚子涨得硬邦邦的,大便不通,痛得在地上翻身打滚,急送邳县医院抢救,才捡回了一条老命。后来有人传说他肠子撑断了,也有可能吧。

最难忘的一次推磨,是1978年7月19日夜。为了参加第二天考场设在炮车中学的高考,当天我在工厂里下了白班后,回到了八十里外的老家。当时没有电话之类的通讯工具预先和家里联系。回到家后,才知道家中已无煎饼可食,爱人已錾碎了好多山芋干正准备磨糊子。家中没有时钟可鉴,大约半夜时分,孩子们睡着后,我们才上了磨道,想尽快磨完粮食休息一会,可是年幼的孩子惊叫啼哭多次,爱人断续地去哄孩子。想到天亮后的即将开始的高考,我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幻想着能突然出现天降贵人助我一臂之力!我一个人费力推转一阵再喘息一会。后来孩子也逐渐地安睡了,到东方泛白时才将山芋干磨完。天亮后,我烧开水,爱人迅速放好鳌子开始烙煎饼,她一边烙我一边吃。然后包上几张煎饼和咸菜,慌慌忙忙地奔向近十里外的考场。大约刚走过三里多路,突然想起准考证放在枕头下忘记带了,急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掉了魂似的快速跑回家里拿到了准考证。我一路小跑,到了离家近十里的考场,发现考生已经进场,我迟到了几分钟。进考场后擦擦汗,拿出笔开始做试卷,竟然精神抖擞、倦意全无了。习惯了工厂中夜班熬夜,似乎没有太多地影响考试。可是如果再晚一会,我就再也得不到上学的机会。一九八0年,机器磨在农村出现了。先是用柴油机皮带带动石磨上层转动,继而电动机代替柴油机。接着小钢磨代替了石磨,后来小钢磨又被粉碎搅拌机代替。乡亲们告别了磨道,不再受推石磨的困累之苦。

推石磨(作者: 许宝民)

十多年前,烙煎饼的一体机出现,把农村妇女从浓烟环绕、热气腾腾的铁鏊子旁彻底解放出来。现在人们见到和吃到的煎饼,多是煎饼一体机加工出来的方形“机器煎饼”。石磨和鏊子加工出来的圆形又折叠成扇形的煎饼几乎见不到了。多年前有智者多次呼吁过,尽快将两千多年来推石磨和烙煎饼的艺术,申报为苏北鲁中南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五十年前,石磨既是吃饭的用具,其大小厚薄也是家庭财富的标志。推石磨磨糊子、磨面粉、磨豆浆是最经常最主要的家务劳动。几十年来,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改变了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和生活方式。现在,石磨早已成为乡间静静地躺在一旁的废弃物,有的和磨盘一起成了铺路石,有的成为公园里摆放的民俗物。推石磨的劳累和烦恼一去不复返了。  推石磨,是上一代人抹不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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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条)

  • 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 2020-06-23 17:31

    几千年重复的磨道,即将消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