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约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南村供销社在南村公社河水大队阳壶村东头半坡的窑院里设个收购点,专收檀木锤杷。因为檀木韧性好,很难折。这在那个贫穷,极度缺钱的年代就如同久旱下了一场及时雨。因此,四关片三四个大队的社员就像疯了一样一窝锋地涌向大山,用男女老少齐上阵一点也不夸张。
那时我在下关底村教学,民办老师一月七块钱工资。看着社员一天能卖三四十块钱真是眼都红了,但干急没门,不到星期谁也不能上山。一到星期六上午课都没心上,这一晌咋就那么长,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那时是单休日),就一路小跑赶回家,连午饭也顾不上吃,装几个馍和几疙瘩凉红薯,掂着斧头就向山里跑,一边跑一边啃着馍。因为,十几里山路,到山里还不知哪地方有,得翻山越岭沟沟岔岔去寻找。你想想,就那么十几里长的大峡谷,一天几百人,好砍的地方几乎都被扫荡一空,即使还有,也都在人很难到的地方。我是出了名的山里猴,利亮(敏捷)。檀木都在峡里沟(现在叫仰韶大峡谷)一带,最远能扩展到马塬和段村公社的南岭村周围,但一下午不可能跑那么远。
于是,我就专捡最高最险的崖上去寻找。从金灯河往峡里沟(仰韶大峡)进的谷口,靠马塬的方向那悬崖我看只少有三百多米高,那可真叫万丈悬崖,像刀削了一样,立陡立陡的。我把斧头往腰里一别(插),馍布袋往肩上斜着一背,就往崖上攀爬。大约爬到二百米左右,发现崖台上有一蓬檀木,大约有一二十棵,绿生生,直笔笔,像竹子一样,漂亮得很。哎呀,谢天谢地,总算没白跑一趟。有是有了,但不得到。因为,一道石缝斜横在面前,有五尺多宽,深不见底,一股凉气直往上冒。我操它妈的,你说这咋办?人穷的时候钱就是拱心火,就是吸铁石(磁石),那蓬檀木就是勾命鬼。我坐在那里,四下张望张望,丈量丈量,琢磨过去的方案,只少琢磨了有半个钟头,毫无头绪。眼看太阳一个劲地往山西边滚,再不过去就放空了,咋办?自己问自己。梁山好汉大多都是被生活活生生给逼上去的。妈的,我就不信过不去,咬咬牙,横下一条心,过不去也得过!我把斧头,馍布袋往那边一扔,就像项羽同秦军打仗,在过河后把船弄沉,锅砸碎一样,破滏沉舟啦,奶奶的,拼啦!我把这边的檀木细条柠成腰(山民捆柴时把有韧性的灌木条脚踩住用手把它柠柔了,像绳子一样。)然后再挽成圈,再把几个圈绑在一起,就结实了。接着也得把那边的细条拧成腰,挽成圈。然后拽住往过跳。明明那边有细条,可就是探不着。我一手抓住这边的圈,把屁股挪到沟边,把脚伸过去用脚把细条一根一根夹过来,拧成腰挽成圈绑在一起。然后用力拽一拽,没问题后才手拽住拼命一跳,过去了,妈呀,谢天谢地!然后侧身爬在那一根一根地砍。每砍一根就往崖下一扔,只听得呼————老半天才落到底。开始看着是个平台,可砍光后却成了一个斜面,没了遮挡后乖乖呀,看都不敢往下看,一看就头晕目眩。谁知到过来不易回去更难。还用老办法,把斧头和馍布袋扔过去,手抓住腰圈,把屁股挪到沟边,还把脚伸过去用脚趾夹,可就是夹不住,一下磨蹭了老半天就是勾不着。眼看太阳压住西山顶了,咋办?等等看沟底有人了喊喊,求救一下。好不容易盼到一个人,用吃奶的气力喊,喊有一二十声,可人家就是听不到。你说有多高,那人看着只多有二尺高。这时可真慌了,也不能在这里过夜呀,况且斧子,馍布袋都扔过去了,咋办?咋办,拼上老命也得过呀,不然家里人能急死。
这人一到生死关头那胆子就格外大。那只有把屁股最大限度地往沟边挪,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挪,挪,小心翼翼地挪,挪到整个屁股都悬空了,只有胯骨支撑在岩石上,真是天不灭李,总算夹过来了。歇一歇,缓口气,站起来拼命一纵,跳过去了。跳过去后,往地下一坐,浑身都软了,两条退颤抖个没完没了。现在想起来都还后怕,要是掉下去,就百分之百地粉身碎骨了,家里人连个尸体也找不着。哎,穷,都是因为穷才把人逼到这分上!想想,人这一辈子咋就活得真难,这次也真算九死一生了,能活到现在也真够幸运了。一个人,特别是男人,必须敢拼,拼到有钱,别让老婆孩子受穷,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才叫有担当。可那个时代想拼都没挣钱的门路,大集体同工同酬,出门得请假,把人管得死死的,哪有时间去搞点别的。你就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屁门也没有!不患穷,只患大家都绝对平均,天才和傻子一样,一天一个劳动日(一个工),偷着搞点小生意,那叫投机倒把,开点小片荒地种点菜,那叫资本主义尾巴,这都是要受批判的。批判就是开群众大会,让你站在中央作检查,然后大家声讨你。智慧被埋没,技艺被扼杀,大家一块受穷挨饿,都心安理得,越是聪明的人挨批的机会越多。
然后从悬崖上再慢慢倒着往下下。攀崖是上着难,下着更难。下到沟底,把扔下来的檀木一根一根砍掉枝梢,捆成梱天就黑了,紧赶到家都后半夜了。第二天一大早再扛上走十几里到收购点卖掉,拿着二十多块钱喜滋滋地回家。那时候,能人就像牛掉到井里,有劲使不上,这穷光景到啥时候才是个头?
作 者 简 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