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成老精(作者: 李修运)

修炼成老精(作者: 李修运)

初夏之夜正是怀人的时候。我点上一枝烟,准备写点怀念汪曾祺先生的文字。一个生在农村,工作在小城的也算得上爱好文学的青年,是没有机会拜会大师级人物的。他留下的风格独特、清新、有滋味的文章,足够一个晚辈体味终生的。窗外,夏虫唱晚。我洗净双手,庄重捧起先生的文集。我想起两个成语,它们是顶礼膜拜和高山仰止。

封面是先生侧面头像。先生拿着一根烟,目光深邃,脸色凝重。

有一出戏,大家都很熟悉,《沙家浜》。若问作者为谁,恐怕少有人知。宴席上,年纪略长者,经不住年轻人的怂恿,少不了要唱几首歌的,他一准会这倦谦虚:“那些哥呀妹呀情呀我不会唱也不想唱,我就唱个《智斗》吧──“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字正腔圆,浑厚清越,喝酒的人全都鼓掌。那个年长者来劲了,又唱了一段西皮原板《朝霞映在阳澄湖上》,酒席上的气氛便空前高涨。汪先生当年是被“旗手”江青指定专写样板戏的。八大样板戏,风光数十年,先生一生却都很冷清。他是不会去沾权贵的光的。经典文学永远不过时。不过,先生如有知,他的心血之作被用于宴席助兴,又会作何感想呢?

修炼成老精(作者: 李修运)

汪先生的诗影响不大,但挺有味。有一首《吐鲁番的联想》,“异国宁城的士兵,一箭射穿了玄奘的水袋。于是有了坎儿井。/有人在戈壁滩上,捡起岑参的一张马料帐。什么时候咱们逛一逛纽约的唐人街。/安西都护一天比一天老了,他的酒量一天比一天小了。飞机上载的是无核葡萄干。/广州的孩子没有见雪,吐鲁番的孩子没见雨。广州和吐鲁番都有邮局。”诗很短。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域外风情。南国风光。盛唐残宋。啥都有了。朦胧否?清心否?简洁否?含蓄蕴藉否?一言难尽真功夫。

有一篇散文叫《涂白》,凡三百余字,其思想容量,是许多长篇巨制难以匹敌的,堪称当代散文精品。树苗和果树,越冬都要涂白。将石灰和成石灰水涂在树身上。这么丁点小事写成了文章,你读后想到了什么?涂白难看,涂白御寒。涂白防病。世上许多污秽被涂白了,世上许多干净却涂黑了。《红楼梦》里说, 一场大雪,满眼皆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修炼成老精(作者: 李修运)

汪先生以小说见长。有一篇掌上小说叫《钓鱼的孩子》,背景设在昆明城,国难时期,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大家都想发财。一张对折着的钞票躺在人行道上。用这张钞票,可以量五升米,割三斤肉,可以扯六尺细白布,可以抵得上一礼拜的薪水。一个小孩躲在一家店铺的屋里边。一个男人弯腰去捡钞票,噌,钞票飞进了店铺的屋里。一个女人弯腰去捡,哗,钞票又飞了。钞票边上系一根细线,见有人捡,那孩子就猛抽手中细线头,孩子玩这种捉弄人的游戏,半天就有多少人上当。这是一个小魔鬼。这孩子长大了,将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呢?──也许他玩过了也就忘了。

汪先生的文章篇篇我都爱读:有味。做到篇篇文章都有味,大不易。汪老的文章好,他一开口就是文化。师承大家沈从文,其一;其二呢,博览群书,底蕴深厚,生活认真,厚积薄发。难怪贾平凹说:“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修炼成老精(作者: 李修运)

汪老写到七十三岁,共存世120万字,就这么点,却字字玑珠。“文革”中,江青指名非他汪曾祺改编《芦荡火种》不可,别人她看不起。汪遵命,于是就有了名扬天下的《沙家浜》。再比如,新时期文学的发韧之作《大淖记事》,就更让人拍案叫绝了。其中写到被爱情滋润了的村姑巧云,是这么说的:“巧云挑着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边枝藕,风摆杨柳似的穿街过市,发髻的一侧插着野花。但是眼神更深沉,更坚定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你说这叫什么笔法?美妙得不可言说。

我辈再写三十年,能有二指长的字条儿传世,满足了。我认为他的小说《陈小手》和《受戒》,才是神品,平淡到极致,但美到极致,汪先生写这两篇小说在六十五岁左右,可谓大器晚成。他的风格无法模仿,毕飞宇说:“谁模仿谁死!”

我合上先生的文集,我想着一个古老的话题:一生怎样做人?大概只有做了,才知道吧。先生一生平和、优雅、淡泊、出世,这是老庄的无为而无不为的修行路径。先生走了,他的著作在。许多人活着,又留下了什么。多少年才能出这样一个大家呢。

(1)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

评论列表(3条)

  • 老周
    老周 2020-06-16 22:58

    象你这样读书的人还有修烁不成老精的!你天天写二指长的纸条长了就长长了。老伙计加油

  • 涛声依旧
    涛声依旧 2020-06-16 18:49

    真正的读书人,读的是作家的灵魂,作家的人生百味,如同大师在聊天,此文味儿足,有见地!修运老师,致敬!

  • 邳州文化网
    邳州文化网 2020-06-16 17:10

    写的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