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

作者:吴天敏(河南渑池)

麦收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准确地说是在山高沟深的大山中长大的。在我的印象中,最苦最累的活儿不是到沟里背石,也不是到山上扛柴,而是一年一度的龙口夺食——麦收。

我敢说,只有参加过山里麦收的人才能体会出”粒粒皆辛苦”的含义。那种切身的体会绝不像孩童背诵那样漫不经心,更没有文章里”麦浪滚滚、金黄一片”的美丽遐想。唯一有的,便是对苦和累的记忆。那种头顶烈日、挥汗如雨,那份辛劳的喜悦,那种恣意的幸福,只有经历过的山里人才会有真实的体验。

参加工作以前,每年我都要在老家参加至今还让我既恨且怕又难以割舍的麦收。因为,山里人的麦收不亚于一场战斗,那是一家老小全年的希望。如遇连阴天,久雨不晴,那全家人就要靠发芽的麦子度过一年。

麦收的第一步,是碾压麦场。我家的麦场在老屋下边的第五块梯田头儿上。麦场之所以选择在那儿,是源于那是我家所有田地里最平坦、宽度最大的一块儿,也是最居中的一块儿。麦收前夕,父亲先用锄头把一年间没有用过的麦场的地皮儿锄松动。接着,从麦场边上的泛水泉里,舀满一桶桶的水,把麦场泼湿。然后再把牛套上,拉上碌碌磙,碌碌磙的后面是用树枝束成的一个扇状的㨨子,上面压着一块扁扁的石头,就这样围着场地的圆心转圈圈。我们那儿,土语把这叫糙场儿。反反复复几次后,场面儿被碾压得结结实实,在夏日阳光下泛出耀眼光亮。

伴随着碾场,父亲会每天到地里查看麦子的成熟程度。伸手揪下一个麦穗儿,在粗糙的手掌心轻轻揉揉,张开手眯缝着眼睛一吹,麦粒放在嘴里咬咬。”熟透了,可以收了。”父亲面带笑容轻轻地说。那陶醉的神情,很接近我们现在看到的品酒师。

于是,傍晚时分,父亲会把家里的所有镰刀都找出来,就着一大碗水,在磨刀石上把镰刀细细地磨得铮亮。还有木杈、扫把、木锨、簸箕、布袋,都一一备齐。

天刚麻麻亮时,全家人已经齐聚在地头,一字儿排开,每人几行,各自弯下腰去,挥镰开割。右手紧握住镰刀,左手向外侧一搂,镰刀伸向高出地面二三指的麦棵的根部,使劲往后一拉,只听得”蹭蹭蹭”、”嚓嚓嚓”清脆的声响,一大把麦子已整齐攥在手里。

山乡的晨雾,在”唰唰唰”的割麦声中缓缓散去。当太阳爬出山时,身后的麦子已经倒下一片了。有风的日子还好,无风时在齐腰深的麦田里,那份沤热使人难耐。那种热不是干热也不是燥热,而是一种火热和潮热。那种热让人汗流浃背,心焦不已。搭在脖子上的土布毛巾早已拧了几次,但没人停顿,没人歇息。弯腰、挥镰、撒铺,成了一套不断重复的机械动作,直到腰疼得再也直不起来。割麦人这时的身姿,用”面朝黄土背朝天”来描述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每割完一块地,就要立即把麦运走。运麦虽然轻松一点,但也不好受。山路崎岖,爬沟过坎。那时没有架子车、三轮车、拖拉机这些洋气玩艺儿,只能一捆捆地往麦场上背。干燥、尖利的麦芒扎得人浑身发痒,再加上汗水和麦子棵上尘污的混合,使人不由得想抓痒痒,一抓一道痕,越抓越痒,还隐隐地发疼。那种痛苦的滋味,太容易使人幻想着不用耕作就衣食无忧的日子,梦想着能早日解脱不再受这种罪。

累了,渴了,就喝一碗拌有糖精的井凉水。名为糖精,却不是糖,而是一种有毒的工业原料,不能直接入口,必须稀释后才有甜味,后味却是苦的。当时的糖精五分钱一包,每包有几十粒,能泡甜两大桶水。虽然有毒,但在那时候,糖精也真算是为数不多的能让人开心的东西。

现在还能回忆起的感兴趣事儿,是割麦间隙吃麦田边儿的野果、野秧儿,如”坡盆”、”箭箭苔”啥的。要是偶尔碰到从麦丛中飞跃而出的野兔,或是溜得贼快的野鸡,我们也会兴奋地追赶半天。

碾场是麦收最后一道工序。早上,待到地面潮气褪尽时,全家人开始解麦捆、摊麦子。与其说”摊”,不如说是”撒”,就是让麦棵互不缠绕地松活地立满场,越蓬松越好,这样新收割的麦子会干得快些。清晰地记得,摊出的高度都快超过了我的个儿。摊好场,不能马上碾,得晒上几个钟头。当用杈挑着有干燥的嗞拉声时,才开始牵牲口套碌碌磙。

碾场是个技术活儿,父亲往往是当仁不让。他头戴草帽,一只手牵着牛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搭在右肩头的木锨(用于接牛粪),腰里还插着根鞭子,嘴里哼着”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一绣毛主席,人民的好主席……”当时的流行歌曲,一圈一圈地转。那自在的神情和丰收的欢喜,在父亲沧桑的脸上一直闪现着。

碾过之后,我们兄弟几个便急忙拿着木杈上去翻场。翻场是斜翻,还得上提下擞,尽量让麦粒落地,一般一场麦要碾三四遍才行,这样脱粒会彻底。因为场小,每场麦碾千把斤的麦子,我家每年要碾四到五场。

每碾完一场麦就要搭垛。搭垛带有一定的技巧性和表演性,轻松、紧张而又欢乐。垛的形状,有圆的也有方的。无论啥形状,堆得整齐、踩得瓷实、顶尖下水利索是三大要素。为了防止大风揭顶,往往上面还要抹一层泥。

麦收

堆在场中间还未扬过、混合着麦糠麦粒的麦堆,静静地躺在西沉的阳光下,透着一种圣洁的肃穆。此时,是有语言忌讳的,只能说”妈呀!真大一堆!””哎呀!麦子好胖呀!”一类的吉利话。

小时候,我最喜欢看父亲扬麦。只见父亲瞅准一阵风,迅速地铲起一木锨的麦粒和麦糠的混合物,两只胳膊用力向斜上方一举,麦糠随风飘向一边,麦粒”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当金黄的麦粒在空中落下时,我们便会高兴地拍起手来。在一锨接一锨的高扬中,纯净、饱满的麦粒很快就堆成丘状。 这时,我哥会走上前,用扫帚将肤头儿的麦秸掠去。然后,我们协助父亲把麦子分装成袋,很显摆地堆在场上。

黄昏的时候,一切都忙完了。父亲默默地坐在麦堆旁,点上一支卷烟,”嗞嗞”地吸着,悠闲地晃着双腿。手指还轻叩着木锨,向田野、向天空、向大山展现他那用汗水换来的果实。昏黄的夕阳照在他湿漉漉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有疲惫,有对疲惫的不屑,但什么也掩盖不住那种收获的欣慰,仿佛每个毛孔都洋溢着满满的骄傲,每一丝骄傲里又都饱含着他既当爹又当妈,尽心尽力养育我们兄妹长大成人的重任。那样的情形,除了在接到我们兄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外,绝对没有过。

装到袋里的麦子,还要挑几个好天气进行晾晒。把袋里的麦子倒到场中,用推朳摊开。晒干后,一袋袋背回屋里,贮存到用荆条编织的大大的麦囤里。那时我家屋里养有两只猫,主要目的就是专门用来防备老鼠偷吃囤里的麦子。记得小时候,麦子除了供我们自家人食用外,父亲为了供我们兄妹上学,还背上沉重的麦袋,徒步几十里山路到公社粮站去粜麦。

现在,这种麦收场景已经成为过去。我参加工作那年,村子里开始有了拖拉机和打麦机,后来又出现了小型收割机,不用弯腰麦子就变成了颗粒,十来亩麦子一个多钟头就收完了,碾麦子的碌碌磙也被废弃了。但父亲仍然在麦收季节倔强地一镰一镰地割,并强调说:”麦天就是收麦,机器不如人割得干净。再说,用了机器,人干啥?”无奈,我只有陪着父亲一年年重复那高强度的劳动。我久坐办公室,已经不堪烈日的暴晒。割上一阵儿,即便是屁股大两坨儿,腰就又酸又疼。晚上休息时,浑身好似散了架。

前两年,我的家乡开辟成了旅游景区,修了水泥路。麦收时节,我又打电话准备回去收麦,父亲说:”用机器收了,才用半天功夫就麦罢了。”我一愣神儿,反倒非常不习惯。不过,想想父亲不用那么累了,反而瞬间坦然起来。又想了想,向来亲力亲为的父亲突然用起了机器,必是觉得老了,身体跟不上了。因此,又颇有感伤,五味杂陈大概也就如此吧。

日历一页页地翻过,父亲一天天地苍老。家里的麦收不再需要我,再也不用心怯,而我内心却生出些许惆怅和失落来。每当麦收季节来临时,我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回味着收麦子时的种种辛酸和快乐,心里对父老乡亲们突然产生一种至亲至爱的情愫。这种情愫,会让我时时想起过去挥镰割麦、紧张忙碌的场景,想起在农村时酸甜苦辣、有滋有味的日子。这种情愫,让人潸然,萦绕心间,挥之不去,温暖如春。这种情愫,也激励着我勤奋进取、砥砺前行。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几个人知道,打湿禾下土的,究竟是汗,还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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