殆是前缘:苏轼逝于前往常州的船上

作者:吴天敏

殆是前缘:苏轼逝于前往常州的船上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之地,所以选择理想终老之地就成了人生的终极奋斗目标,也因此会经常听人说:等我退休后要去……。但此事看似由人,实由天,其结果自然是”得之为幸,不得命”。有一个人从年轻时即钟情于一座城市,中年虽颠沛流离仍矢志不渝,晚年梦圆理想之地无疑是幸中之幸。这个人就是苏轼,这座城就是常州。
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苏轼终于返回了魂牵梦萦的常州。然而一路的颠簸,使得苏轼身体极为虚弱,他在返常州的途中不幸染病。抵达常州后,病情始终不见好转。不久,一代文豪走完了他六十五年的人生旅途,终老于常州城内顾塘桥畔孙氏馆。最后遂了他在熙宁七年在常州悼念钱公辅的《哀词》中的夙愿:”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
苏轼在常州病故前三天,梦中作一诗寄友人朱行中,成为绝笔,诗云:”舜不作六器,谁知贵玙璠。哀哉楚狂士,抱璞号空山。相如起睨柱,头璧相与还。何如郑子产,有礼国自闲。虽微韩宣子,鄙夫亦辞环。至今不贪宝,凛然照尘寰。”此诗表面上以玉喻人赞颂友人,其实是借人写己,诗人一生在人格气节上孜孜以求的正是成为一方纤尘不染的无瑕之玉。

一、辞世

七月十八日,苏轼在临终前,对守在床边的三个儿子说:”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亦云:”未终旬日,独以诸子侍侧,曰: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他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充满了自信与达观。他曾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又告诫人们神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但遗憾自己已经回天无力了。并嘱咐他们说,子由要给他写墓志铭,他要与妻子合葬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亦云:”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几天之后,他似乎有点起色,让两个小儿子扶他由床上坐起,扶着走了几步。但是觉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复已然绝望。他在杭州期间的老友之一维琳方丈,前来探望,一直陪伴着他。虽然苏东坡不能坐起来,他愿让维琳方丈在他屋里,以便说话。二十六日,他写了最后一首诗。

维琳方丈一直和他谈论今生与来生,劝他念几首偈语。苏东坡笑了笑,他曾读过高僧传,知道他们都已死了。他说:”鸠摩罗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鸠摩罗什为印度高僧,在汉末时候来中国,用一人之力将印度佛经三百卷左右译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中国和日本的佛法即属于此一派。鸠摩罗什行将去世之时,有几个由天竺同来的僧友,替他念梵文咒语。纵然这样念,但是鸠摩罗什病况转恶,不久死去。苏东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后秦书》中,读过他的传,还依然记得。在《纪年录》中亦有记载:”径山老惟琳来,说偈,答曰: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乃能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摩什,神咒真浪出。琳问神咒事,索笔书:昔鸠摩罗什病亟,出西域神咒,三番令弟子诵以免难,不及事而终。并出一贴云:某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有不起之尤,非命也耶!盖绝笔于此。”此为苏东坡临终前的疑惑。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觉气短。根据风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块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

常州诗人钱世雄(又名济明,晚年自号冰华老人)这时站在一旁,对苏东坡说:”现在,你更应该用力去求啊!”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中亦有记载他们三人的答回:琳叩耳大声曰:”端明宜勿忘。”公曰:”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钱世雄曰:”至此更须著力。”答曰:”著力即差。”(《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下】卷四十五)语遂绝。宋代周火军《清波杂志》卷三亦有此记载。在《佛祖统记》卷四十六云:”七月,东坡苏轼卒于毗陵。”

二、 殆是前缘

有人认为苏东坡获赦北归以后,选择常州宜兴(宜兴旧属常州)作为他的卜居地,纯属一种偶然性的无奈之举。其实,纵观苏东坡的一生,从他的诗、词、文、札记、奏章等来看,此举决非偶然。它是苏东坡衡量再三后的选择。

苏东坡与常州宜兴的缘分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仁宗嘉祐二年 (1057年)。那年苏东坡进京赶考,进士及第。在一次聚会上,与他同桌的是常州府宜兴县的蒋颍叔(之奇)、单锡以及武进县的胡宗夫等。苏东坡从蒋之奇、单锡、胡宗夫的介绍中,了解到了江南的秀丽风光。他被江南的秀丽风景迷住了。在酣酒中定下了卜居常州宜兴的”鸡黍之约”。然而,由于年少气盛,苏东坡自认为自己还没有施展抱负,故当时只是一时的兴致所至,并没有非常认真,这可以从苏东坡与蒋之奇的唱和之诗中看出:

月明惊鹊未安枝,一棹飘然影自随。

江上秋风无限好,枕中春梦不多时。

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

岂敢便为鸡黍约,玉堂金殿要论思。

后来,苏东坡又先后结识了常州的钱公辅、钱济明(世雄)父子、胡仁修、报恩寺长老和宜兴的滕元发(达道)、邵民瞻、蒋公裕等老友。

这些同窗好友都与他成了莫逆之交。在他以后的宦海生涯中,尤其是在他遭到贬斥的流放生活中,这些好友给予了他无私的关心。

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五年。直到元丰七年才得到赦免。政治上的坎坷沉沦使他退隐田园、躬耕自给的愿望更加强烈。常州美丽富饶的土地、温和湿润的气候和莫逆之交的朋友让他留恋不已,他决定请求朝廷让他留在常州居住。

他曾两次乞求朝廷准予他在常州居住。他在《乞常州居住表》中写道:”……而赀用罄竭,无以出陆,又汝州别无田业可以为生。犬马之忧,饥寒为急……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特许于常州居住。”当他得知朝廷准予他常州居住时,他喜极而泣,为如愿以偿而歌:”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

元丰八年五月二十二日,苏东坡率全家抵达常州贬所。几经周折,苏东坡终于回到了这片朝思暮想的土地。他游遍了常州城景。在太平寺和报恩寺等都留下了他的诗:”六花青葡林间佛,九节菖蒲石上仙;何似东坡铁拄杖,一时惊散野狐禅。””碧玉碗盛红玛瑙,井华水养石菖蒲。也知法供无穷尽,试问禅师得饱无。”

几天后,苏东坡携全家定居宜兴的田庄。置身于江南农家风光,苏东坡由衷地发出了感慨:”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从物外游。有书仍懒著,且漫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这时苏东坡完全过着理想的生活,没有政治,没有公文,没有吃不饱饭的后顾之忧。他完完全全地放松着自己,从从容容地享受着江南秀丽的风光。

但命运总不让苏东坡有块宁静的土地。这时政局起了极大的变化,朝廷又起用苏东坡,并委以重任。喜忧参半的他只得告别了他刚刚建好的家园,启程赴任去了。

1101年,他从海南归常后,住在顾塘桥头孙氏馆,病中一日,天气闷热,他为图”快风活水”,一洗病中滞涩之郁,半夜泛舟运河而东至此系舟。此时,夹岸观者为堵,全城轰动。

说到苏轼的仙逝,史书只留下了两行字:”宋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吴越之民相哭于市”。

三、 此心安处

友情、亲情的温暖与关怀,是苏东坡钟情于常州宜兴的源头。

元佑八年,一直保护苏东坡的高太后去世了。灾祸接连降到苏东坡身上。他连连被贬,从定州到黄州,再到惠州,又从惠州被贬到海南岛的儋州。直到元符三年,苏东坡等元祐大臣被大赦。朝廷给了他一个虚职,允许他在外州任便居住。这样,苏东坡就面临着去哪里养老退休、安享晚年的选择。

苏东坡的第一个选择是回四川老家。中国人都讲究”叶落归根”,而且他的父亲苏洵墓穴旁留有苏轼、苏辙的两个位置。苏东坡一度也曾想”叶落归根”,但他从熙宁元年服父丧离开四川老家以后,30多年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了。他在四川既没有田产,也没有亲人,他只好放弃了回老家的打算。

苏东坡的第二个选择是杭州。苏东坡两次任职杭州,他与那里的老百姓感情非常好,而且杭州的山山水水也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很想去那里定居。他曾说过:”蜀若不归,即以杭州为佳。”但杭州的生活费用很高,他在那儿也没有田产。苏东坡一生不断迁徙流放,生活困顿,没有积蓄,最后也只能作罢。

苏东坡的第三个选择是去颍昌(今许昌)和苏辙相聚,将来去嵩山隐居。苏东坡想到自己兄弟两人自入宦后一直离多聚少,现在都已年迈,他很想和苏辙团聚。不过这时政治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庇佑元祐党人的向太后已经逝世,政治风向又转回原状。他越来越感到颍昌离京城太近,绝不能清静。而且苏辙这几年流离贬谪,经济也很拮据,自己一家去他那里,又将加重他的负担。他考虑再三,毅然放弃了去颍昌与弟弟相聚的计划。

苏东坡的第四个选择便是去常州、宜兴。他在宜兴买有田产,能够供他生活。他的儿子家人也在常州一带生活,可以就近照顾他。在常州、宜兴一带,他还有不少好朋友,如蒋之奇、单锡、钱世雄等。尤其是钱世雄,在他被贬南方时,不断派人送信送物,两人的情谊始终不渝。在常州居住,他可以和老朋友们比邻而居,吟诗作赋。而且常州一带水网交错,风景优美。他在常州居住,既无饥寒之忧,又可享美景之乐,而且远离了京城政治的纷争,能与家人、朋友朝夕相处,安度自己的晚年,何乐而不为呢?于是苏东坡终于选择了常州作为自己的终老之地,”今已决计居常州”。

他在北归途中,一路均有人热情挽留,有的甚至无偿提供居舍,但他总是坚定地说:”然某缘在东南!”他终于返回了魂牵梦萦的常州。最后遂了他在熙宁七年在常州悼念钱公辅的《哀词》中的夙愿:”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

“出处穷达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吾州。”这是宋费补之对苏东坡与常州之缘最确切的概括。

苏东坡与常州之缘,正如他自己所说:”殆是前缘。”

然而一路的颠簸,使得苏东坡身体极为虚弱。他在返常州的途中不幸染病去世。

苏东坡离开了人间,常州百姓世世代代口口相传,大文豪并没有死,他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只不过他完成了人间的使命,回天庭述职去了。

(1)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