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连载之二)

作者:吴天敏(河南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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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山那边的路,并不好走。多了我一个人,大姨家里的光景一下子紧张起来。可是,大姨尽她所能地给我庇护和温暖。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从大姨家走,穿过几条窄窄的胡同,从皂角树和柿树的树荫下走过去,顺着河滩往前,走到红孩寺的山脚下,就是学校了。那时候的学校是我心中的圣地,它大概承载了我最初那些最为真实的朦朦胧胧的梦想吧。我一边是想要努力学习,向辛苦的大姨、向老家山里的亲人们证明我的不凡,一边我又是控制不住的想要驰骋我的自由,在山野里,在上学路上,甚至在课堂上。我因此遭到了我有生以来的来自老师最为严厉的惩罚——罚站,就在我们教室门口,在最毒的大太阳下。
真的,作为班里一直以来的优等生,我每次的考试都是前三名,这也些许地弥补了大姨的遗憾。大姨每次看见我拿回家第一名的奖状,总是不由得抹着眼泪,又高兴又流泪的。在学习上,从来没有老师因为成绩不好批评惩罚过我。可是我心中的那种属于大山孩子的自由天性,总是悄悄地在鼓动着我,稍不留神,我便被它们蛊惑了。
在课堂上,我给前边儿同学的脖子里扔过蚂蚱,拖走过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同桌的凳子。甚至我上了初中,心中那种懵懂的情感萌发后,还假借过别人的名字给自己心仪的女孩儿写过情书。读的书多了,我越来越知道要走出山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样需要我加倍努力,付出比别人多很多的辛苦。我一直都知道,也是这样做的。可是有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心中对自由的向往,我也很想按照自己的方式,痛痛快快地在课堂上自由一把。
现在想来,很是感谢那时我的老师,那么严厉,那么负责。他的巴掌高高举起,狠狠落下,就像农夫,利落的括去小树多余的枝桠,让小树苗可以笔直的生长。也像农人,从不走多余的路,总是挑选到达田野间的最近又最好走的一条路。老师罚我在最毒的太阳底下,站了三次,终于括去了我身上许多不切实际的天性。
从我上学的地儿到乡政府驻地,是遥不可及的。有一次,学校派我去参加乡里的作文竞赛,那是我第一次去乡里。路上遇见一辆”轰隆隆”驶过的嘎斯车。那是一辆没有拉货物的空车,不待招呼,司机就停下来捎我一程。一路上停了6回,上来了6茬儿乘车的人。车斗儿里挤着挨着的全是十里八村似乎熟悉的面孔。嘎斯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一颠簸,车斗儿里的我们便随之起起落落。我头脑里冒出了一个词,叫”颠三倒四”。可即便是呼吸着一路掀起的灰尘,我们也并不觉得遭罪,无需用脚步去丈量二十多里的山路,哪里还会觉得苦呢!
我虽去过了乡里,但在初中毕业前没到过传说中的县城。对县城的美好想象,仅限于对公共汽车和自行车的向往。大概公共汽车和自行车,就是最初心中的路的延伸,是路的一种更高级表现形式。
农忙的时候,我会跟着大姨一块儿下地干活儿。大姨起初是不让我去的,她总是说,你要多看会儿书,好好学习,你的路长着呢,干活儿不必急在这一时。大姨的头发杂乱,花白花白地在我眼前飞。我恍恍惚惚知道因了我的到来,而让大姨的路走得更是艰辛困难了不少,我下意识的想要学着干一点儿,以减轻我的愧疚,也帮大姨分担一点儿。
大姨家在街上,说是街,其实也就是稍大的一个山村儿而已。通往大姨家地里的路,也比我老家段村的山路宽了不少,几乎可以并排走两辆拖拉机了。段村的山路,很多地方都是连架子车都过不去的,打下来的庄稼,都靠肩扛手提,是最原始的一种运输方式。大姨家通往田野的路上铺了石子儿,和着被踩死的泥土,非常结实,路面被来来往往的农人的鞋子磨得锃明。路边儿就是农田,路与农田由一条浅浅的细沟儿分开,路面高出田地表面,两者界限泾渭分明,路边竟然寸草不生。
我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也早已失去了捕捉路边的一只小鸟儿、一株小花儿的想法。远山、近路,都模模糊糊的,人影幢幢、笑语喧哗的。可是传入我的耳中,却总是那么的没有温度。我知道,这个山村儿、这条路、这个属于我的第二故乡,已经尽其所能的给予了我最温暖的庇护和最有力的托举。可是那么光秃秃的路,那样苍白的田野、干瘪的麦子以及被干旱折磨的蔫起来的豆棵,还有这贫瘠的土地,我怎么敢再继续在它瘦弱的身躯上汲取营养呢?我怎么也不忍心再继续贪得无厌的索取了。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开着拖拉机、拿着各种农具的农人,想起段村老家的人们,肩上扛着收获的麦秆、豆株,背着大捆大捆的砍来的柴禾。我知道,段村的那些过往,我已经走过了,它们都将在我远远的回望时,出现在我的梦里,变成思乡时的伤感。而在大姨家的这一段儿经历,终有一天,也将被我抛在身后,变成我走过路上的一段儿过往。
四、
大概对某件事儿执着的深了,执念也会成真吧。很多年以后我回望来路,有时候迷迷糊糊的,竟会有一刹那间感到不真实,明明是一眨眼的功夫,明明就是昨天,可是扳着指头算算时间,竟已是几十年的光阴了。几十年前我在段村的深山里,走在崎里旮旯的山道上,想着山外大马路的平整光滑。后来在新安县的小山村儿,我还是想着远方。时常,坐在石砌房的门槛儿上,远望着小路的尽头,思绪在延伸,小路在臆想中变成了金光大道。
执着终成现实。后来,我走出了山村儿,不再在山路上跋涉。我先是来到市里,市里的大马路,光滑平整,两边种着美丽的景观树。我刚到市里的时候,很是为这些从未见过的美丽着迷。可是越美丽的东西,真的是越能迷惑人,它的坑坑洼洼,就埋在你最为情迷意乱的地方。初到市里,我曾经狠狠的摔过几次,有一次还摔得非常重,很长一段儿时间,我都回不过神来。我窝在坑里,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儿,明明我已经很小心了,明明我只是痴迷于路两边儿的风景,明明我只是一小会儿的分神。也许大山里的孩子,还是需要来自大山的最熨贴的支持。我看见,父亲带着大山特有的浑厚和熟悉,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他就那样往我面前一站,就给我注入了力量。我感到,我的心不再彷徨,我的未来也不再迷茫。
跌倒这很多次以来,我总是习惯性的想借助身边儿的物体站起来,可是都没能成功。要么是太单薄,要么就是很冷漠,要么干脆对我冷嘲热讽,就如在寒冬腊月被一盆儿冷水当头浇下。碰壁的多了,我也习惯了不再依靠别人,不再巴巴的伸出祈求的手。很多事儿我都咬牙坚持着,不言苦,不流泪。山里孩子,流泪是会被大山唾弃的。山里孩子,也早已经习惯了脚下坑洼不平的路。
很多时候的路也是很奇怪的。在我摔跤了无数次、摔疼了无数次以后,原本我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在这样看似光滑、实则崎岖的市里一直这样跌跌撞撞往前走的。我准备好了摔跤,准备好了艰难,但是走着走着,脚下的路竟然慢慢的平坦起来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刻意的注视着脚下,刻意的重新又走了一遍。果真,那些路竟然不再捉弄我,沿途的美景也不能再迷惑我的眼睛。我熟视无睹地走过,脚步竟然无比轻松。脚下的坑坑洼洼,也已经越来越浅,越来越对我构不成威胁。重新走一次时,我目光如常,气息不喘,如履平地。
我终于可以游刃有余的走城里的大马路了。期间,我想试试自己的脚力,还刻意旁逸斜出了一次。我离开那些已经规定好了的前途,离开那条一眼可以望到头儿的路,我来到另一个地方,以支教的名义。而那次,我竟然拥有了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热爱我的孩子。那真的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财富。我被这笔巨大的财富包裹着,睡梦里经常笑着醒来。他们那纯净又无私的爱,彻底荡涤了我,荡涤了我那颗被市里大马路蒙尘的心。因为他们,我才知道,幸福竟然可以这样简单,简单到一个笑脸儿,一杯热水,一个眼神儿,或者是,付出后的甜蜜。真的,甜蜜蜜的,比蜜还甜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至今,我的那些孩子们,虽然他们已经像蒲公英一样散居到视力所不能及的各个地方,可是每年,总有一些信件像雪片儿一样向我飞来,那是远方的孩子们遥遥的祝福,是三十多年的师生情酝酿出来的极品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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