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连载之一)

作者:吴天敏

路(连载之一)
一、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是鲁迅先生的话。
小时候,我家住在大山里,房前屋后全是山。那里山高林密,田地稀薄,家家户户倚山而居,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乡亲们日日走着不知被谁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深入到山野中的各个角落劳作耕种。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从远方延伸至我家门前,又朝着更远的方向伸展而去,蛇一般地游走在满目苍翠之中。
我刚满五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去村部的小学读半年级。”父亲”是书面语,我们老家那儿叫”爹”,城里人叫”爸”。我一直没有管爹叫过爸,多数时候是什么也不叫,直接说话。学校离家有四五里,家里又没人送我,因而我总是一个人去。每天,我都要带着满满的孤独与害怕,来回往返在那条连接学校与家的小路上。我从门前的老黄楝树下出发,下坡沿着一块一块陡峭的梯田到沟底,然后跨过一条小溪,再穿过山坡上的一片草甸,最后走进悬崖边上的一片片茂密的栎树林,一直蜿蜒地往前走。
那是一段儿让我十分恐惧的山林。山林里,不仅长着密不透风的树,还长着几个”坟头”。记得有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因期末考试临近,在学校复习晚回了一会儿。回家的路上,我打着手电筒,胆战心惊地穿过一片片山峦,在树林子里不幸碰到了”鬼火”。鬼火跟着我。我越是害怕,走得越快。我走得越快,鬼火跟得越快。我跑起来时,它便也跑起来。当时”魂飞魄散”,现在”心有余悸”,我认为这俩词儿用在这儿挺贴切的。
在村部上学的四年里,我在那条路上总是遇不见人。我独自穿行在高高大大的栎树和枝叶繁茂的灌木中,有种被大山吞噬了的感觉。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洒在小路上。四周寂静无声,像是在沉睡,连喜鹊、乌鸦也好久都不发出一声鸣叫。我头也不敢抬地急步走着,只觉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想回头瞅一眼又没有勇气,心脏”砰砰”的要跳出来了。偶尔,山林中传出一阵”窸窣”声,我便赶紧停住脚步,强装淡定地抬眼四望,确保山中并无野兽朝我奔来,才捏紧满是冷汗的小手,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更难走的路是下雨天。一下雨,小路变得湿滑泥泞,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就会摔倒。有一次我摔到了河沟里,把脚指甲碰劈了,直到现在还有一道缝儿。山林深处,黑洞洞、阴森森的,那情景就如同走进《聊斋志异》一样,仿佛四处都有鬼怪可怕的眼睛。我撑着重重的雨伞,护着书包,小心翼翼地硬着头皮走过那片儿黑暗。
好不容易看到村部的石头房子,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有种虎口脱险、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的感觉。但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的一小步。
我找了一根木棍,把满鞋的泥巴刮了刮。之所以不提满袜子的泥,是因为我小时候没穿过子,没穿过内裤。这个倒与贫穷没有关系,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些。待我后来到了山外时,方才知道还有这么多穿戴上的内容和讲究。
二、
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上山砍柴,有时候去放牛割草,有时候下地干农活儿,偶尔也会带着我。他干不同的活儿,走的是不同的山路。
每年一到深秋的时候,父亲总会挑一个阳光还算暖和,风也不太尖利的午后,肩上扛着斧头,腰上缠着绳子,一手牵着我,到山上去,他要砍一冬的柴禾给家里用。
深秋的山道上,我不时会被仓惶归家的一只虫子、残枯的一朵小花儿给吸引,脚下的步子总是不由得慢下来。间或忍不住时,我就蹲下身子,摆弄起眼前的小生命。可是父亲总是训斥我,”不要看脚下,看前边儿的路,要顾着眼前。”
我知道父亲身上担着一个农人一家的生计,这样的路,每个冬天到来之前,他要来来回回地走上好多遍,储存足够的柴禾,够我们家一个冬天做饭、取暖用。我们家的后院有两个柱子和板材搭起来的简易棚子,一个棚子放农具,另一个是柴禾棚子。父亲在冬天来临前打回来的柴禾,要堆满整整一个棚子才够用。
父亲为了贴补家用,经常会在秋天的山野间捡一些柿子、棠棣、山核桃、毛栗子之类的野果子,有时候也会去别人家收获过的田地里捡一些遗漏的豆荚、小红薯和花生。他先是顺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往山上上,山道是被经常上山的山民们踩出的一尺来宽的小路,路面到处都嵌着石头,有时候一不小心,便会被崴了脚。路的两边,是半人深的灌木。秋天的灌木已经很是萧瑟,灌木丛里夹杂着未来及褪去颜色的枯花,别有一番风致。
可是这些,父亲都顾不上。父亲的眼里,只有远处的田野以及果树。脚下、眼前再多的美好,都是对他向前的阻拦。他只想将这些杂草踩在脚下,甩到身后,变成他前进的坦途,快速地到达目的地。这些崎崎岖岖的山路,承载着父亲作为一个农家男人养家糊口的最高目标。
还有一条路,曲曲绕绕的通向山外,那是往大姨家去的方向。大姨家在山那边的新安县,每次去都要先走很长时间的路,再坐很长时间的车。下车后,还要继续走很长一段儿时间。
每次父亲和母亲去一趟大姨家,都能带回来很多我从没见过的山外的新鲜吃食和物品。我们姊妹几个围着那些吃食和物品,十分操心它们的分配和归宿,总要喋喋不休的吵嚷讨论好长一段儿时间。而大山另一边儿那些丰富的物品,总是悄悄地装点了我很长一段儿时间的梦。
很多时候,我总是站在我家房后那条通往山外的小道上,痴痴地向远处张望,我很想弄明白山那边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竟可以生产那么多的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踏上了那条山道,被父亲往大姨家送去并且从此寄住时,我才知道我的生命里它到底失去了什么,是什么最珍贵的东西换我终于踏上了出山的路。
父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拎了我很少一点儿的打着补丁的换洗衣服,他的眼中满是苦痛和失落。中年男人的路,来路坎坷辛苦,去路眼见凋蔽,再往后,却看得不是很明白了。以后的以后,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父亲闷头拉着我的手,我原本一直以来是非常想走一走山那边儿的路的,可是那时候我眼见也已经快要懂事了,很多变故,很多失去,我已经知道很多了。另一边儿的路,到底有多么光可诱人,有多么的宽阔平坦,在父亲牵着我走向山外的那一刻,都已经不重要了。失去与迷茫,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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