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冬天(作者:李敬亚)

塞外的冬天(作者:李敬亚)

一九七五年,冬天。塞北格外的寒冷,普天盖地的大雪比往年多下了几场。千山万壑,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特别是年末三个月和过年后的三个多月,气温都在零下三十多度,最冷时达零下四十多度。呼天搶地的西北风发出刺耳的怪叫声,刮得人不寒而栗。大风卷起千堆雪,虚怀的山谷,看上去比原来浅了许多。

我们班值勤的西五八0高山哨所,门前不远处,垒起了一道冰雪影壁墙。因为在坑道口前面,我们驻扎后开辟了有二十多平方的活动场地,大雪下个不止,我和战友们就冒雪清理不停。必须天天清扫,要不然大雪就把坑道门给堵死了,时间一长,在悬崖边形成了一道雪墙,不过客观上也起到挡风的作用。平时下山的小路早已没有了痕迹,当时就感觉出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

塞外的冬季漫长,好象有规律似的。从当年九月初开始至第二年的三月底或四月初长达半年多时间,滴水成冰。厚厚的积雪都冻成了冰块那样坚硬,如果不是高低不平,完全可以在上面滑雪。

部队在这恶劣自然环境下已駐扎多年,也基本掌握了寒冷季节的规律。我们班在大雪来临之前,用连队的毛驴車把过冬的米面蔬菜油盐酱醋等给养,运到哨所山下,全班战友用两天时间搬运到山上来。特别是拉了四驴車的煤块,带烟筒的炉子白天黑夜烧个不停。取暖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每天三顿饭都要在炉子上做。长长的坑道两边,有很多单独的房间,不是专门的弹药库。因为这是战备坑道,可防原子弹,打起仗来洞内能容纳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我们把粮食蔬菜食材放在一个房间里,目的是防冻,把煤块也运到洞里单独存放,用起来方便。值得一提的,是洞中有一个较大的蓄水池,因为不通电也没有水。我们在大雪封山之前从山腰一处泉水石塘里提水,把清澈的山泉水蓄滿了池子。过冬生活用水有了保障,但只用来做饭烧开水刷牙用。平时洗脸洗脚洗衣服,全用门前的积雪,装上满滿脸盆在炉子上溶化,大大节约了生活用水。

凡是住过山中坑道的人都知道,坑道里冬暖夏凉,住的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感觉很舒服的。我们班单独在哨所值勤站岗,连里给配备一个闹钟,方便掌握作息时间和換岗时间。日常作息时间和连队同步进行,早六点钟准时起床,晚九时熄灯就寝。除了早上不出操外,一切都严格要求按正规化进行。内务整理东西放置有序,不到休息时间不能在床铺上躺卧。站岗放哨轮统值班,这一点有严明的纪律约束。

单独在外执行任务,单独起火,一天三顿饭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我们便采取轮流值日做饭。岳楞才战友是山西原平人,这个高大魁梧的晋中汉子,行动麻利,心灵手巧,在生活中有不少技能和手艺,特别擅长面食,他做的刀削面,特别劲道好吃。伙房就以他为主,其他人跟着学徒。我曾开玩笑地讲,现在是学习实践最好时候,把做饭炒荣的本事学到手,以后复员回家过小日子不会受老婆的气了,战友们听了都笑嘻嘻认真参与这件事。每个礼拜最少吃一次水饺或包飽子,轮到谁,谁合面擀餃子皮,不会就学着干。武汉兵陈根涛战友做米饭有一手,闷得不软不硬,土豆烧肉块让战友们闻香即馋。

住在坑道里,白天小煤油灯在一般情况下不能点,因为烟气大,鼻孔都熏黑让人受不了,只有在天黑时或夜间值班换岗时才点亮。白天除了站岗的,其他人说是政治学习,因为光线不好,大都布置自学。每星期必须写两篇心得体会,多数时间在一起天南地北侃大山。

我和全班战友在高山哨所站岗放哨,转眼间半年过去了。在这黑洞洞的坑道里,日复一日过着单调的生活,环境恶劣,活动空间很小。但作为军人,每个人心里都装滿家国情怀,认为这是为祖国站岗放哨,青春无悔。战友们团结友爱,互相尊重,纪律严明,执行命令坚决。同志间从未发生口角矛盾,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那段岁月,让我记忆犹新,美好而难忘。

时间到了一九七五年二月末,好像是二月二十七日。上午,连部来人通知,各个值勤点中午十二点前全部赶到连队駐地黑山底,午饭在連里吃,下午一点钟全连集合传达上级命令。连首长明确指示,西五八0哨所由張明海姜发扬两同志留守值勤。接到通知后,我十分兴奋,马上意识到要下达老兵复员退伍命令了。这也是我盼望已久的事,现在终于来到了。我服兵役已六个年头了,那时服役期是三年,我算是超期服役。因为提不了干,兵当这么久,也就盼着早点复员回家了。

午后,司号员毛和义吹响了集合号,全连指战员在连部门前整队集结完毕。连长胡士美宣读中国人民解放军五八0团关于八二炮连有关人员退出现役的命令。共有三十六人退出现役,当然我在其中。连长点到谁的名字,谁响亮答到的同时立正,整个仪式很短,也很简单。我们着六五式军装,命令宣布完毕后,自己主动撕下两块红领章和红帽徽随即上交。这批老兵中,六八年和六九年入伍的几乎全部走了,我们七0年入伍的兵占多数,其次是七一年入伍的兵。多数人都有思想准备,心里也十分想走啦。但当摘下领章和帽徽的那一刻,几乎都流泪了,我们之间相互紧紧握手不想松开,握手时都泪流满面,那个年代不兴拥抱。从这一刻起,我们不再是军人了。多年朝夕相处的老战友,这一分手,便是天南地北各奔东西,再相见不容易了。于是,有了一种生死离别的伤感。

我们同班战友中,我与副班长程巨德(山西武乡人)和陈根涛(七一年入伍武汉市人)三人退伍。会议结束后,连里小包库开放,复员老兵各自取回自己的小包裹。当取走小包时,一陣酸楚,心想,这次取走,就不再送回来了。

退伍老兵在宣布过命令后,一般都在一个星期之内全部离队,但不是一阵走完,团里早把各个方向的車次安排好了。我们江苏籍的老兵,定在三月六日走人。我将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乡,与家人团聚已指日可待了。心情激动,难以平复,难以言表。

连首长要求,凡在值勤点上退伍老兵可搬回连部营房集中食宿,以便团里来車接时走得及时。

下午我们返回哨所,岳楞才战友始终把我的小包裹扛在肩上。连里已谈过让他代理八班长,等新兵下连入班再正式宣布命令。我们走在返回的路上,心情如同脚步一样的沉重,谁也不说话。高久文战友一会帮副班长程巨德扛着小包,一会又替陈根涛战友扛一陣子小包。当班留守值勤的张明海战友远远看到我们几个在爬山,他奔跑似的下到半山腰迎接我们。他看到背回三个小包裹,心里已很明白了,走到跟前,看到他眼泪汪汪的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陈根涛的小包扛在肩上头前走着。当我们走到哨所门前,看到姜发扬战友在哨所位上,身姿挺拔,持枪正规。从他身边走过时,我留心他那红扑稚嫩的脸上挂着泪花,此时无声胜有声。我被感染了,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一刻让我深深感到战友的情味浓过同胞兄弟之情。

回到坑道,坐下休息,大家脸上都挂着不舍的表情。天色已不早,我对岳楞才说,该做晚饭了,战斗生活还要继续,大家都要振作起来,每个人早晚都有退伍的一天。岳楞才战友以班长的身份说,老班长我有个想法,也代表留队战友的心声,你们三位老战友即将复员,暂时不要下山,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再把谁送回连里。因为分别就在眼前,能多待在一起一天一小时一刻钟都是十分珍贵的。他的话语带有哽咽声,我们都点头同意,谁的心里何尝不留恋难舍呢。

因为下山上山,我着了风塞,当晚感冒发烧,晚饭不能吃。战友们拿出备用的感冒药和退烧药让我服了,让我早点躺下休息。高烧一夜难受死了,第二无仍是高烧不退。岳楞才和姜发扬火速下山去连部汇报,午后时分,胡士美连长和梁金谦排长及卫生室菊宝歧来到哨所,一量体温,我烧到三十九度多,连长用手摸摸我的额头感觉发烫。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说下午四点半有一班张北至张家口的公共汽車,还来得及。立即决定,赶快收拾一下東西,多去几个人到沟门口等車送团卫生队住院治疗,并派卫生员一同跟去。山高路滑,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战友们如何把我送下山的,肯定是轮換背着下山。

当晚到善房堡团卫生队住下后,给我检查诊断的是杨俊生主治医生,他后来提拔为卫生队长,河南故始人,个子高大,俊朗很和蔼,曾来邳县接我们这批兵,是体检把关的主官。杨医生给我打了退烧针,又让服了两次药。半夜里烧完全退去,感觉如释重负似的轻松,也有了精神,接着卫生队老乡战友沙德武又给我送来一碗热面条,我狼吞虎咽吃下,身上立马感到有点劲了。那一夜好长时间没能入睡,盘算在卫生队最多住两天,不影响我按时复员回家。第二天早上开始全面常规检查,中午结果出来后,楊医生皱着眉头告诉我,根据病情,下午用车把你送往张家口二五一医院住院治疗,二五一医院是张家口地区最大的一家部队医院。值得一提的是,在住院期间,团里有一位马副营长到医院看望我,他刚送完邳县籍老兵回来。他对我说在邳县见到我家人的情况,因为突然生病没能按时回去,十分挂念。马副营长郑重的对我说,因生病住院,团里已把你退伍命令收回,请你安心看病好了。最后马副营长亲切的叫着我的名字,语重心长说道,生病是不幸的,但作为你这个情况又是万幸的。如果你回到家后发现有病,再返回部队就难了,更别说住进部队大医院,那是不可能的。他的话非常实在而又贴心,我曾不止一次默默祈祷,是上天眷顾了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二五一医院又把我转送到北京陆军总医院住院,再后来陆军总院又送我到解放军总医院也就是三0一医院住院治疗,直至病愈康复归队。在住院期间,得到一些著名专家教授名医的直接诊断医治。见到了在部队时见不到的大世面,经历了许多人和事,铭刻在心永远难忘。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是我在塞外度过的第六个冬天,也是我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是党和人民军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部队医院医生护士曾給过我春天般的温嗳。完全康复后,我健步走出医院,又开始了我人生新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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