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飞行的诗人(作者:王计兵)

低处飞行的诗人(作者:王计兵)

什么是低处飞行?“不是每一对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飞,鲲鹏十万里始终是极少数。更多的翅膀是麻雀、蝴蝶和蜜蜂们的,和我们广大的平民百姓一样。”王计兵说,“谁都想展翅高飞,但是我们能力有限,飞在低处。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

新诗集中,王计兵想把“外卖小哥”群像展现给大家,

他针对这个群体做过调查,

听过中年外卖大叔雨天翻车砸断8根肋骨,

也鼓励过跑外卖“过渡”的硕士骑手,

还采访过奔波于家和站点间的“妈妈骑手”,

他将这些故事融进诗歌,

写就了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王计兵解释说,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展翅高飞

低处是一部分人的生活状态

但生活在低处的人也能飞行

飞行就是过日子的那股“劲儿”,

不论什么时候,那股“劲儿”不能丢。

低处飞行的诗人(作者:王计兵)

《低处飞行》诗选   

低处飞行
谁说展翅就要高飞
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
也有风声如鸟鸣
有车轮如流星
包装上贴着的订单
白纸黑字,急急如律令
是公文也如神符
从三百六十行里
赶出一个新就业
从二十四节气里
赶出一个小哥节
赶时间的人,从一小时里
赶出六十一分钟
从争分夺秒里赶出一份温情
把秒针和分针铺在路上
像黑白有致的琴键
谁又能说曲高和必寡
这低在大地的声音
才是万物向上的乐章
如果人间有第五个季节
那一定是,小哥的春天
父亲没看到铁树开花
父亲把我新栽的铁树铲了
他不允许一棵树
用坚硬作为借口
缓慢地生长
父亲要在有生之年
种下杨树、梧桐
看见他们长大成才
所以父亲
把我的手稿也烧了
五十五岁我出版了自己的诗集
算不算铁树开花
父亲过世于三年前
对于一棵生长缓慢的树
三年算不得什么
可对于一个老人
三年太长了,长于一生
两个妈妈
一个女人哭了
一个女人也哭了
我总是分不清
哪个是俄罗斯人
哪个是乌克兰人
只从字幕里知道
她的儿子去了战场
她的儿子也去了战场
发呆
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
承受一切,又忍住了一切
傍晚
我遇到的这个外卖小哥
正用发呆把自己雕成一根木头
我拍他肩膀
是担心他脚下生根
担心他接下来的奔跑
会像是一株连根拔起的植物
尽管他回头瞪我的眼神里
满含岁月的风声
既没有春天,也没有落叶
把心里的水桶打满
他伏在电瓶车车把上
双肩一下一下地耸动
把身体里的水抽出来
从背影看
像我当年在乡下
一下一下地按着手压井
后来进城打工,普及了自来水
就再也没有了那种感觉
我没有询问小哥抽泣的理由
也没有安慰他
只是在身后注视着他
一遍遍想起故乡的手压井
直到他自己停止了抽泣
把我心里的水桶打满
我拿什么换把钥匙
现在是住宿的淡季
每当走来一个拖着行李的人
立刻就有一群二房东围拢过来
嘘寒问暖、推东扯西
就像劳务市场
每当走来一个招工的老板
就会围过来一群打工的民工
不同的是,这些二房东
每人怀里都揣着
一大把钥匙和卡片
民工揣着
一大把年龄和气力
真正的自由和腿脚无关
经年之后
一棵树终于挣脱了
最初捆绑了它
固定着它的绳索
像一匹马
挣断了束缚它的缰绳
而它仍然立在原处
一动未动
它用了这么多年
扎根
向我们证明
生命,不需要束缚
证明真正的自由
和腿脚无关
纸张一声不吭
竹子燃烧时不断发出呐喊
叶子燃烧时小声呢喃
木头燃烧时也会发出呻吟
我时常猜测那些声音的含义
是亢奋是愤怒还是挣扎
可更让我揪心的是
那些纸张,那些千言万语
七情六欲,在化成灰烬之时
一张一张居然都一声不吭
“单手佛”
抢单,取餐,送餐
开合餐箱
我们一次性完成的动作
被他乘以了二
不知是因为
少了一只臂膀,身体更轻
还是年轻让他充满活力
当我在五楼拐角处喘息时
他已快步从我身边折返
一棵树经受住了天火
一座山有了陡峭的另一面
都让人怀着敬畏之心
我一只臂膀的兄弟
用单手操作着生活
就连我们双手合十
默默的祈祷,也被他简化
而他举在胸口的单手
更像是佛的一种慈悲
生活从不亏欠任何人
生活从不亏欠任何人
我们是这个世界
后来的闯入者 所以
生活从不亏欠任何人
是我们一直向世界索取生活
不是我们抓不住时间
而是我们太匆匆
时间抓不住我们
我们总是夸大其词
把愁云形容成悲伤
把小雨形容成河流
而我们一生的悲伤
不过是时间的两颗眼泪
白天一颗,夜晚一颗
我们的快乐也是
   后 记

“如果我低着头,肯定不是因为果实,而是因为背负恩情。”这是我近来发朋友圈时用得最多的一句话。一次次的机缘巧合,让我从一个外卖小哥、一个写作爱好者走到了公众面前。网友赋予我太多的荣誉和恩泽,使我每一步走来都变得沉甸甸。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应这种恩泽?思来想去,决定为外卖小哥这一群体写一本诗集。我希望一本诗集的出现会为人们提供一些思考,会拉近外卖小哥这一群体和大众之间的距离。如果掩卷之后能使读者做一小会儿沉思,我想:应该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

于是我做了外卖小哥的问卷调查表,列举了四个问题:一、作为一个外卖小哥,工作之中你遇到的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二、作为一个外卖小哥,工作中遇到的最不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三、在做外卖小哥之前,你曾经做过什么工作?四、外卖这份工作你打算长期做下去吗?如果不做外卖小哥,你打算做什么?

我原以为每一个小哥的故事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我们常说,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树叶。可是调查表收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并不理想,外卖小哥们工作中的快乐点和伤心事大抵相同。于是,我改变思路,尝试走近他们,当面采访他们。我找到了外卖小哥的队长,从队长提供的线索里了解到了一些有精彩故事的同行。比如有的大学生毕业之后,找工作受挫,做起了外卖小哥,用小哥这一身份作为人生的跳板。比如在风雨中翻车折断肋骨的坚强小哥,比如刚入职屡屡犯错的新手小哥,更比如危难之际不顾个人安危的英雄小哥,等等。实际上,采访也并不顺利,当我面对面靠近他们,小哥们大多对我有着戒备之心。其实,外卖小哥们之前也可能从事过多种多样的工作,对未来也会有多种多样的憧憬。人与人之间不会完全没有距离,但是可以靠得更近,只要愿意,靠近的办法总会有的。后来,我就通过各种方式加入了很多外卖小哥的微信群,像一个卧底,每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群里的动向,这种方式有利于我更好地接触同行、与大家交流,也能更及时更真实地获得最新的资料。事实证明,“卧底策略”的确是一种有益的“靠近尝试”,在《低处飞行》里,诗行拉近了人们的距离。

我喜欢被文字点亮的夜空,以及在文字里涌起的海浪,喜欢这一切都因为诗歌和我有关。这一切让我感觉到,在荒草连天的原野里有一条踩出来的道路,而那些倒伏的荒草依然倔强地昂着头。《低处飞行》这个名字,来自我为第二届小哥节(中国·浙江)创作的主题诗《低处的飞行》。小哥节的出现正好契合了我对这一群体的期盼,相信人间终将趋于美好,努力奋斗和相互关爱终将组成另一种春天:“骑手的春天”。诗集里的大部分作品都与“小哥”有关。原因是我本身作为一名小哥,希望从自己的视角出发,通过诗歌写出对生活的观察、体悟和思考。我喜欢把生活中的细节写进作品,尝试用文字记录真实的生活。时常把写作当作寻找人间的补丁,把一块块补丁连接起来,连接成一件一件的百衲衣,可以为人间遮风挡雨,可以抚慰内心,可以让人变得沉稳、平和、善于容纳。没有圆满的人生,而人生中的残缺,仿佛正是生命努力的意义。因为残缺,所以我们追求圆满。我们不断努力,不断奋斗,不断追求,构成了活着的意义。做最努力的自己吧,当回首岁月,不为自己度过的每一寸光阴而感到后悔。哪怕我们一直平平淡淡。

你见过大海吗?当我第一次来到海边,见到那些汹涌的海浪一次次扑向沙滩,我被震撼了,这种震撼不是从文学字行里,不是从影视直觉里感觉到的,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震颤。没有一层海浪是相同的,当它们一次一次扑向沙滩,看似乱糟糟的海浪退却之后,却留下了无比平整的沙滩。那一刻,我居然感觉到了顺从的力量,这种顺从仿佛带着一种对于生命的尊重。我在想,如果我的血管里面奔流的也是汹涌的海浪,而我日渐衰老的身体能不能禁得住这一次次的冲刷?能不能留下像海浪退却后的让人无比安宁的顺从?当我赤脚走在沙滩上,回看身后的脚印一次次被海浪擦去,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又说不出,是一种无力表达内心世界的感受。这就像创作《低处飞行》的过程中,我到了苏州文联,谈到这本诗集的创作初衷,居然得到了苏州文联方面的大力支持。那一刻,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这种感动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就像被海浪抚摸后的沙滩……那一刻,我愿意,被恣意的脚丫踩出一道道脚印,然后再被海浪抚平。

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借此后记,向饿了么外卖平台、苏州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以及所有接受过我采访的外卖小哥,表达深深的谢意!

低处飞行的诗人(作者:王计兵)
王计兵,笔名拾荒,外卖员,诗人。骑行15万公里穿梭于城市街巷间,利用送外卖的间隙创作5000多首诗,记录普通人的苦乐悲欢。其经历被央视新闻、新华社等百余家媒体广泛报道,人们称其为“外卖诗人”“来自底层中国的行吟诗人”,赞其作品为“真正劳动者的诗歌”。
著有诗集《赶时间的人》《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低处飞行》是其第三本诗集。获第二届国际微诗大赛“金写手奖”、第七届徐志摩微诗大赛三等奖、第五届徐州诗歌节“年度诗人奖”、江苏省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第六届博鳌国际诗歌节“年度诗人奖”等数十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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