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连寄数信,嗣于六月十六日起程,本月初五日到京,事之忙迫,殆不胜述。朝廷毅然变法,国事大有可为。我因此益加奋勉,不欲自暇自逸。幸体气尚好,精神极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万难常写家信,请勿挂念。
寄上《女学报》及女学堂书共一包,此后如欲看《女学报》,可开出卖报之处,请唐次丞托人去买。唐如不能,可径托大兄设法在上海购买也。或函托泰生弟更好。我十七、八可引见。此上,即颂坤安!
复生手草七月十一日住浏阳会馆
信末问及“即颂坤安”,这是一种专门对于女性的问候语。后署“ 复生手草”,及“七月十一日住浏阳会馆”。在谭嗣同的所有书信中,只对李闰一人使用过“复生”的署名。
自变法之始,光绪帝几乎每日都有新政颁布,然而地方督抚官僚却借词推脱、敷衍塞责、犹豫观望,变法法令大多成为了一纸空文。于是在这天,光绪帝特拟上谕,并令各省督抚将其刊刻誊录,悬挂在衙署大堂中,以供众人观阅。这道被梁启超称为“国朝第一诏书”的上谕,正是出自谭嗣同的手笔。
到了晚上,发觉大事不妙的康有为火速搬离南海会馆,住到了城外的金顶庙。谭嗣同微服前往与他会面,或许商议了关于“去留”的问题之后,遂折返城内浏阳会馆,而康有为则在翌日早上离京出逃。
这晚,这对挚友彻夜长谈。知道事情已再无挽回的余地,他们谈论的不再是政治局势,而是过往的回忆与超脱的佛理。分手时,谭嗣同将《仁学》手稿及家书信件交予梁启超,并与他道别:“诸事就绪,无所萦怀,长为别矣!”随即,二人以拥抱诀别,泪水盈眶,三去三回首。这一去,将是生离与死别。
回到会馆,谭嗣同找了个借口,让借住在此的杨仁山长子杨自强离开北京,以免牵连,并托他带给杨仁山一句话:“告诉老师,西方再见了。”
大刀王五表示愿保谭嗣同逃亡,谭答以“死耳,何行为?”执意拒绝,又将配剑赠予王五。古时习武之人佩剑从不离身,除非到了生离死别之时。分别时,谭嗣同嘱托王五一旦自己入狱,切莫设法施救。他求仁得仁,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诀别之时,王五悲伤泪落。
一切停当,谭嗣同大门中开,坐在家中静待捕者。宁乡人钱维骥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位友人,在他无处可去时,谭嗣同主动邀请他在浏阳会馆过夜。他陪伴谭嗣同度过了被捕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两人彻夜长谈。
北半截胡同浏阳会馆谭家人胡理臣、罗升:
送来厚被窝一床,洗脸手巾一条,换洗衣裤并袜子脚布一套,紫棉马桂一件,棉套裤一双,笔墨信纸并白纸等件,枕头一个,呢大帽一顶,靴子一双,扣带一根,均同来人送来为要。
因狱中艰苦,这天,谭嗣同于刑部狱中通过浏阳会馆谭家仆人胡理臣、罗升传信给大刀王五,让他设法通融招呼被捕诸同志的食宿:
再前日九门提督取去我的书三本:一本名《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二本《名称录》,现送还会馆否?即回我一信。
我遭此难,速请郭之全老爷电告湖北。此外有何消息,可顺便告我。
12年后,汪精卫也曾被监禁在同一座牢中。他曾听狱卒说起过戊戌众人的情态:林旭在狱中时时微笑;康广仁则以头撞壁,痛哭流涕:“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来承当!”而谭嗣同意气自若,终日在牢中绕行,他时而拾得煤屑,在墙壁上写画。狱卒不解,问他所作何为,谭嗣同笑曰:作诗耳。家喻户晓的《狱中题壁》就是此时所作,其中所联想为东汉时期,士大夫因反对宦官、外戚专权而遭受迫害的“党锢”事件。
此诗后两句存有争议,根据刑部官员唐煊的日记,原版本为:“望门投宿邻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吾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在狱中,谭嗣同亦放心不下远在故乡的妻子李闰,他写下两封绝笔信。遗憾的是,都没能留存下来。二十六日与二十七日,慈禧连发两道谕旨,派军机大臣等对被捕诸人严行审讯。
当晚,谭家家仆刘凤池趁暮色苍茫街上行人稀少之时,和他的儿子用芦席收敛遗体扛回浏阳会馆,买好棺椁,并放置在后院正厅之中。只进行了103天的戊戌变法,也在屠刀落下的这一瞬间,正式被宣布以失败告终。
谭嗣同一生不曾记过日记,
周围关系亲近者
如唐才常、梁启超等亦从无日记。
因此122年前,他最后一个月的
人生旅途究竟如何度过,
就成为了重重迷雾。
这与戊戌变法纠缠最为紧密的三十余天,
也是谭嗣同一生当中最为炽烈和高光的时刻。
然而历史却并不鲜活,它像一堆灰烬,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探手其中,
根据周围人日记、回忆录、
史料笔记、书信、报刊、政府公文等
散佚各处的史料碎片,
拼凑出这一月余的真实本来面貌,
为他补上这最重要的一段日记。
在这场血雨腥风的晚近风云里,
谭嗣同由浏阳至长沙,
再由长沙至南京、上海,再至天津、北京,
一路北上,一往无前,他向死而生。
然而他的生命并非终结于此,
却是另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