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天国看着我(李修运)

  父亲是个走街串巷收废品的老头。他离开故土已有20年了。他离开时也没有吻别那块热土,因为他骨子里就不是个浪漫的人。他的离开,因为土地除了供给全家温饱之外,难有盈余,操办儿女的婚事就捉禁见肘了。分田到户开始几年,农村日子还算滋润,后来赋税日益繁重,他就逃跑了。带着他的老妻—我的母亲,在县城一隅赁屋而居,开始了走街串巷的生涯。

  他1937年生,身体特棒,连伤风感冒也少有。有一年,单位组织体检,我没去,让给他。他一查,高血脂症。害怕了,坚持服药,常年不辍。原来还喝几杯,从此戛然而止。他的理论是,”我身体好,是儿女的福份;如果躺倒,几家人都围着我转,岂不罪过!”

  一个70多岁的老人,还走街串巷收废品,我们于心不忍。他说:”这是锻炼身体”。我们给他钱,坚决不要,还振振有词,”等我老得走不动了,你们不养我,亲戚邻居会骂你们忤逆不孝;现在我能吃能喝的,不需要你们怜悯。”有一回,他卖破烂时,发现一个破丝袜筒子里,赫然藏着一千块钱,这还了得!赶紧返回原地,挨家挨户查访,交给失主。回来后,破例喝了三杯酒,感喟道:”我能睡个安稳觉了,外财不发命穷之人啊。!”哼唱道:”杨延昭坐龙庭自艾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心酸。”他收破烂,只在县城外围周游,怕给我丢脸。我纳闷:您给我丢什么人,不偷不抢!他说:”我儿子是个好面子的人”。我落泪了,其时,我已经到了摒弃虚荣的年龄了。

  家庭事,不足与外人道也。弟弟在外打工,两个孩子撂给了父母,我的年迈的父母必须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两个孩子娇惯得上房揭瓦,我责怪他们。父亲说,”你们兄妹几个,小时候想惯你们,也没那个条件;孙子们和我隔代,戳一个指头,心里疼。”侄子顽皮,跌破了脸,留有一疤,父母几夜没睡着,老念叨“怎么和他的爹娘交代呀!”幸亏弟妹讲理,父母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除了阴天下雨,我的父亲一天能挣到30多块钱。他都认真记在日记本上,量入为出,一家4口安排得风调雨顺。有时,我带父亲洗澡。我说,”爸,让我给你搓搓背。”他忸怩半天,同意了。爸爸瘦骨嶙峋。年轻时为了全家生存,扒大河,拉板车,农村活繁重,什么苦力都出过。两条腿,由于吃劲过度,静脉曲张得像亢奋的蚯蚓集结。我哭了。爸爸说,”什么东西掉我身上,暖暖的?”我回答,”爸,水蒸气哩。”

  生活磨练得爸爸脾气一点也没有了。我幼年时,他正年轻,为了全家食以果腹,我挨揍是家常便饭。提及这些,仿佛我满屁股的”五指山”现在还矫情地隐隐作痛。我经常拿这事调侃他。他总是羞赧地说:”小孩子是弱势群体,打几下就受几下;我也真是急躁,那娇嫩的屁股如何驮得动巴掌呀。”

  我喜欢和年迈的父亲拉家常。我经常问他,人这一辈子怎样才不算虚度。他看着漫天云霞,字斟句酌告诉我,”年轻时就要琢磨好,这一生该干一件什么事,然后下死力气干好它;即便干不成,头破血流,也绝不后悔。”前年,父亲唠叨腰疼,检查出胰腺癌,七个月后病逝。父亲一辈子自恃身体好,最后身体却出了问题;想想他一辈子没过一天的好日子,我不禁潸然泪下。

梦里,常看到他在天国定定地看着我,满眼是期待,让我在生活中时常自省和自警,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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