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两个年头了。
父亲身材并不伟岸，但在我心里，却是我的神，稳稳地支撑这个家。平日里，他总是步履匆匆，奔波于我家的老屋和自留地之间。他的勤劳，每每都是十里八乡亲邻茶余饭后的话题。
早些年，我们村西头有一大片菜地，我家的菜地就在那。菜园挺大，大概有一亩多地，总是被父亲侍弄的整整齐齐，各季菜蔬油光水滑。啥节气种点啥，哪天播种啥时浇水，父亲总是掌握地恰到好处。村里大部分人都是循着父亲的节奏播种施水，收割储藏。因此，村里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对父亲都格外尊重。
那会菜价特别便宜，挑一大担新鲜果蔬赶一个早市，也只能卖几块钱。但在当时，这却是我们一家的全部经济来源。我的学费，就是父亲这样一肩一肩挑来的。父亲的辛苦我看得见，在学堂我就特别用功，从没跟同学打过架斗过嘴，没叫父亲操过心。也许，是父亲的操心我看不见吧。
父亲不太爱说话。也许是他觉得闲聊太浪费时间吧，有那功夫，还不如到地里拾掇拾掇。对于我的乖巧，父亲也几乎从不夸奖，最多给以一个难得的微笑。
记得我十岁那年夏天，特别热。不知道哪天，村里来了个说书的瞎子，一个人，能一边踩梆子，一边拉琴，又是说又是唱，可神了。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饭后都赶去村前的大场上听书，拉家常。吃罢饭，我就缠着父亲带我去(我自己断然是不许去的)。父亲拗不过，只好夹着凉席，摇着扇子出门，我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脑子里早已幻化出瞎子说书的各种情景。大场上早已坐满了人，男男女女的，我们拣一个角落坐下。瞎子唱的好像是《杨家将》吧，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觉得抑扬顿挫的特好听。
那晚，我特别兴奋，几个小时听地津津有味，动都不动。对说书的瞎子，佩服的不知道咋讲，就纳闷，是谁教他识字教他说书呢，这么长的书，他是咋记住的呢？直到罢场父亲把我硬拉回去，我还学着瞎子的腔调，咿咿呀呀地唱。
第二天早饭，我拿一根筷子敲着饭碗，一根筷子当琴弓，摇头晃脑地唱。惹得父亲微笑，熊孩子唱得还有点样，要不给你认瞎子师傅学去。窘得我连连摇头，小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似的。记忆里，来自父亲的夸奖，仅此一次。
考上大学那天，父亲特别高兴。笑呵呵说，俺儿出息了，俺儿出息了。那会，考上大学不容易，我可是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素来不舍得花一分钱的父亲，特意到街上请来电影队，在我家门口放了一场电影。村里不少老少爷们都来祝贺。父亲心里就乐开了花，干活比往常更有劲了。
后来我工作了，父亲的身体也不像以前那么硬朗。我就多次跟父亲说，地咱就别种了，享几年清闲吧。每每都被父亲骂回，不种地我干啥？干啥？的确，父亲除了种地，别的确实也没啥爱好。对父亲的劝说，也只好摇头作罢。
那年，父亲78岁。一个傍晚，父亲收完菜，跟我说，这几天怎么老觉得胳膊手有点麻。我大惊，第二天一早带着父亲去市里的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父亲是中风。顿时，天旋地转，一下子，我觉得我的天就要塌了。父亲说，没事，我不听！父亲说，咱不看了，我还是不听！这是我一生中仅有的几次不听父亲的话。此后的几年我基本都是陪父亲辗转于各个医院，父亲临走那年，我陪父亲在徐州的医院过了年。但苍天无眼，我终于还是没有治好父亲的病。
父亲终于还是离开我了，带着对儿女的牵挂走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还是留不住他。我泪流成河，却无能为力，那么好吧，那就去陪我娘吧，她老人家这么多年也太孤独，好好陪娘说说话。
但愿天堂没有病痛，不再这般辛劳，您老人家安息吧。过些年，我也会去陪你们，帮着您种地浇水，陪您聊天。饭后，再给你们咿咿呀呀地唱跟瞎子学的瞎腔。
祭父文
先考张大公讳孝文甫，温厚恭谦，睦邻亲善，不与人争。尝有疾言厉色者，亦笑对之，又何忍轻焉？
少读书岁余，先生称之曰能。家贫，遂弃诗书，追先祖父荷担赴鲁及徐，担盐推碳以为生。年少力亏，负重而身伤，罹患久矣。每念此，未尝不泪湿襟衫。
及长，母王氏入，育子女五，唯吾男丁，视如珠玉。教人事，督为学，鲜呵责，宠而不溺。余幼甚乖，亦不曾劳烦之。
毕生勤，躬耕于垄亩，与锄锨为伍，共星月作伴，未曾废也。每荷担之市，鬻蔬以养家。尚俭，唯好烟酒，不贪。凡建屋者三，皆不顺，是为虑。
时年七十又八，患脑疾，曾不能走，父无健硕，余无靠倚。遍访南北，寻圣手，虽华佗无以愈之。余侍榻三秋，而疾终不除。如是者三，油尽灯枯，终弃不肖，年又余矣。
又值清明，奉黄土一抔，化纸钱三串以祭。念父母之恩宠，尝泣涕泗流。余幼时，夏摇扇以驱蚊，冬解衣以施暖，犹在今日。至于饥而食寒而衣者，岂非常事也，又索报乎？
盖父母之恩遇，虽结草衔环不能报十之一二，至于嗔之，怨之，甚而辱之，弃之，狗彘之类也，岂为人乎？
传有乌鸦反哺，羔羊跪乳，鸟兽如斯，况人也？古今曰贤孝而不侍父母者，未之有也。今欲养，而亲在焉？
不肖子泣上。
2018-4-1于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