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一味药(云树)

老屋是一味药(云树)

去年立秋,我回老屋时,邪火上身。医者给我把脉,说是虚寒而致,散寒通络方为良策。我上天柱山摘了刺梨子,挖了白平观遗址塘湾的芦蒿根,佛爷坡的苦参,和雷塘水养生的菖蒲,在清水里冼净了。从灶角寻到祖传留下的荥经老砂罐,满满一砂罐的草药。院墙屋檐下抱来母亲留下的老柴火,搬了土砖砌成三足鼎立架上砂罐,开始熬药。

这老屋几十年未住人了,人间的烟火已褪变成冷土。灶搭勾居然还吊着黑茶壶,有麻雀在里面做窝了。吊茶壶的纤索拴在房梁上,梁上钉了很多铁钉子,是旧历年挂腊肉、豆豉、豆渣巴用的。还有一个棒槌似的花椒篼,全染了烟尘,又在冷锅冷灶的日子里泛出灰白。火砖砌的烟囱钻过土墙通向屋外,又折向天上。记得上学回来,饥肠漉漉就希望能看见烟囱冒烟,色白而柔,如天上的云,朵朵洁净而飘逸。那是天上开的花朵。

从黄昏熬到了晚上深夜,明月皎夜光,微火舔红砂锅,满屋斑斓。我的人我的影在老屋召回了我的童年。父亲在叶子烟里散发的咳嗽响在我的耳边,夜色里浑然不见的黑狗守在父亲身边,等父亲咳了半天未吐出的一口痰。母亲背着我在灶台熬药,我的小手乱抓那有药罐蒸发的蒸汽,母亲摇晃着背上的我,用弯刀把木头劈碎往砂罐下边添柴。那火焰象鬼在跳舞。空空空,父亲的咳嗽就象吊在心口的饥饿甩打着肚皮,乒乓空响。父亲见我饿得呻唤,从怀里掏出他中午因病没吃的一块玉麦巴,递给我的小手。我狼吞虎咽把巴吃了,想念父亲的时侯都生出这样的情景,只是在每一个黄昏看见落日,就想到黄壳玉麦巴的香味,想到那一夜的幸福,与一夜的梦香。如今不缺吃了,却常常缺的是父母的亲爱、那饥寒里的嗷嗷待哺。

砂罐开始滚沸,草木熬成药香,散漫到屋角房梁,丝丝缕缕牵念那病中双亲的慈爱。希冀晓风残月的墙头探出一颗银白的头颅,回望这行将就木的老屋。

三百年的老屋,光阴从房脊爬过的霜雪,消受了百代人生。吃的米白如雪,淌的泪凝如冰。多少双鞋子,如同一只只飘泊的船,千山万水殊途同归。人脚泥在院外平地涨了尺厚,脚印层叠向上可以塔成登天的云梯。城市如巢,漫天蜂飞归城去,遗落的乡村一派凋敝。百世的故园也难逃厄运,断壁残墙在绿野中渐渐湮灭,一败涂地。

风雨飘摇的老家因父母的离世,亲兄弟的分离渐渐零落风尘,七月半的千万亿纸钱也买不回老屋破落的败象。老家喊不会子孙,魂己飞了,魄亦散了,先人的影子己在岁月忘形飘蓬。

熬一大罐的汤药,洗却人心寒潮,祛去岁月浮躁虚妄的风尘,想脚踏实地耕耘乡土,保守祖宗留下的一脉风水,延续一份耕读人家的浩然正气。然终因运乖时蹇,老屋被我辈出卖了!敬爱的老屋,我将背诵你的身世,牢记这方乡土的历史,背负你行走人生。

 

这栋老宅是本家幺老爷的,幺老爷是大清由地方年资长久的廪生,入国子监肄业的岁贡生。都是因为病,名成功未就,十几岁的田幺奶刚过门,因信奉心诚则灵,带上贡生老爷一路烧香到油罐岭香山寺做了香山居士。

这年大雪封山,红泥小火炉不用来熬药,贡生老爷新酿的米酒还未过滤,酒面上泛起一层绿泡,香气扑鼻。天色阴沉沉,晚来欲雪,俩人冷松下共饮一碗。香山的冬晚,从香山仙洞飘出一股热气腾腾的白雾如诗如春如画。人逢知己不易,小夫妻围火炉,斟酒赏雪。远山洒雪如盐,松下屋内温暖如春。贡生老爷的生活因了田氏幺奶,着遍了玫瑰色。在这样天寒地冻时,大雪封山日,人踪灭鸟飞绝,知音取暖新醅酒,看绿蚁浮上酒面,炉火映着松下陋室,直到春暖花开,直到雪白爬满彼此的发丝……未谙世事才十二三岁的田氏,敬奉着她的如意夫君,把心掏给贡生吃了。

幺奶当年就用这荥经的砂罐熬药给幺老爷治病。我曾在老屋老墙的裂缝里寻到过一枚完好的罂粟果,居然包藏种子。故院偏僻,地远荒疏,罂粟种子偷播在天井的破瓮钵,苟安一隅,苟且偷生。隔山差五回乡洒水培土,曾见罂粟花开,一朵朵娇艳妩媚,花色妖冶。眼见它非凡开在荒废里,经夏而妍。那一日,我首次看见一朵罂粟花开,大而艳丽,花香苦且浓烈。花朵微笑似含羞,如妙曼女子,长发如绸顾盼生姿,似有爱情之味袅袅而起。我向来怀疑罂粟美丽到致命的模样,似是彼世的女子被欠了什么,今世来索回。

传说罂粟花能释放神奇的方框图,催人眠于梦境,忘却一切不快事。罂粟花色绝美,但汁液有毒,而一见她人世间的苦难都消失了。一株罂粟花就是一段爱情吧,唯美而疼痛,迷惑而危险。爱是什么,是一个灵魂在荒野中遭遇到另一个钻心的灵魂;是毁灭自我,是钻心到彼此合为一体;是明知有毒,还一如既往,即便瞬时烟消云散也义无反顾。世上多少繁花似锦,到底抵不过一株罂粟的诱惑。尘世爱情,一半是情,一半为毒。

我亦曾病入膏肓。曾在乡下老屋一个人深夜无眠,立于院门看远处的灯光昏黄,就相信红袖伴香夜读书,执着痴迷于黑夜秉烛西窗,静听巴山夜雨。黑夜可以让思想自由想象和思念;我也曾在每一个醒来的清晨第一个想到罂粟一样的女子,想到她的每一个婉约风姿,体味跟她相逢的每一个时刻。我猜想着一株罂粟开遍的梦,如此妖娆,却又让我悲伤如斯,终于领悟情到深处是悲苦,是中毒。使我中毒的是一本贡生老爷的书,《粟壳子》。

很久已无梦,老屋寄梦回来。却在那晚梦到自己变成一只鸟。飞的很高忘记了世间,只记得的幺奶白发苍苍,颇有仙气。或许我根本无法看到抽离了本体存在的幺奶,到底是苦是乐;或者根本不懂得一只鸟的悲伤。可这世间,哪一种喜欢不是千疮百孔,哪一种痴心不是支离破碎。

 

幺奶,其实名字叫田芳,是贡生老爷给她取的。是方圆百里家乡最美的美人。年幼时见过老屋的一幅画,一直以为是仕女图,不曾想到那就是幺奶年轻的时侯贡生老爷给她画的像。田芳十二岁嫁给贡生,是为治贡生的病冲喜嫁过来的。她和贡生在老屋度过一年,其余四年在油罐岭香山寺度过。在田芳春光灿然的时侯,贡生老爷挟山超海去了西天佛国,田芳的芳心也化作祥云随他而去了。没有留下子嗣。田芳居士与松风冷月皈依弥陀,长留在油罐岭。至后,香山寺毁于兵災,幺奶回到老宅。却害了心口疼的病,恹恹怏怏,瘦骨伶仃。等我降生时她己鹤发鸡皮,耋耄羸弱。她爱我若宝,我怕她似鬼,见她就哭。父亲年少时过继跟她当子,侍奉贡生老爷的遗孀。贡生老爷的功名俸禄,五十亩水田在民国足以养活一家子。幺奶不伺农活,常年累月静坐在贡生老爷生前的太师椅上,痴痴的成天偷着乐。不知听谁说的幺奶害的是花痴病,我因此问父亲,父亲叱咤道:奶奶是病人,但是她是你奶。那刻我才知道幺奶的魂被贡生老爷勾走了,才对着天井的一方天笑,至今都觉得天老爷就是贡生在天上。

田芳也曾银碗盛雪,跳出了红尘外,发现沧海桑田,爱情原是幻相。也曾白马入芦花,看似无,实则有,可这世上最可怜的莫过于保守贞节,却因坚贞而尤其尊贵。

据说罂粟和酒服下人会发笑,麻醉而眠。我没有勇气尝试。我只要一味纯粹,医治俗世的隐疾。我终是想起了可以疗病的罂粟,此花儿为药为毒。世间所有病痛的疗法又何尝不是以毒攻毒?幺奶活着的最后几年,全靠父亲在屋后的石窟窿里年年偷种罂粟,以浆果制烟膏苟延她的余生。

 

天欲晓,药在熬。我往药罐里加了沉香,行气止痛,纳气平喘。加了甘草来和苦,加了当归来活血,用罂粟壳唤回香山居士的魂魄。加水,微火慢熬,用我一生。

有些缘不能续。有些隐难言。我在深夜的老屋里,熬了这一副药来医治世间炎凉。我跟老屋说再见。我说再见,是老屋卖了,卖给了一条古街。我一定要去古街,认下老屋的梁柱古木,寻到罂粟的芳香,即使有毒。因为立秋了,贡生要回来,田芳要熬药

 

(1)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