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漫话】街滑子(李修运)

【市井漫话】街滑子(李修运)

有些历史积淀的集市,就会衍生“街滑子”,也称“啃街鬼”。运河“街滑子”,就是指在运河(大榆树)街面上“行走”的人。这个“行走”大有讲究,比如清朝的“总理衙门行走”就是一个官,官阶且不低。过路的行人不能称为“行走”。“街滑子”指的是街面上游荡,混个脸熟,似黑非黑似白不白,有一些势力或吹嘘自己有些势力,能侃能擂,歪打正着的一群人。他们刁狡油滑,见风使舵,欺软怕硬,同小痞子称兄道弟,有时碰巧也能办些芝麻绿豆一类的琐事,便会挺腰凹肚头梳得油滴滴在街面上拽,螃蟹似的;但这样的人本质也不见得坏到流脓,大多是色厉内荏的小来去。

1980年代有个笑话。身材壮硕的大老赵去大榆树街买鱼。大老赵粮食车队的职工,身高一米九,篮球中锋,两掌如蒲扇,人有些愣有些冲有些犟。那时候鱼市在老工商局即市管会的门口。深秋季节的那天一早,太阳一竿高,熟柿子颜色。街面上稀稀拉拉摆了三个鱼摊子,一摊卖猫鱼,一摊卖家鱼(鳙鱼,俗称白鲢),一摊卖鲫鱼(俗称漕鱼)。大老赵母亲念叨几天了,想喝鲫鱼汤。大老赵一大早早蹲在那一摊鲫鱼们的跟前,问鲫鱼和它们的主人:

“多少钱一斤?”

摊主是个中年人,很瘦,两撇黄鼠狼胡须,眼睛贼亮。他袖着手,眼乜了一下,“一块六。”

大老赵思忖,一块六有些贵,就笑着说:“都不是老远的人,能不能便宜一些?”摊主两眼都乜着,轻蔑地说,“看样子嗨也不是个吃家;你吃不起,一边玩去,别跟我捣秧子!”大老赵把手中一条活鲫鱼往地上一扔,“混账话!”摊主哪是善茬,不依了,揪着大老赵不让走,骂骂咧咧:“不长眼的蒲大个子!今天必,须,卖,给,你!八块钱一斤,少一个子儿掐你的爪子!”摊主一边把小褂脱了,一边叫道:“奶奶的脚,今天爷碰上硬茬了;我运河街八百年老户,乾隆老儿都御赐咱祖宗六品带刀贴身侍卫,挂过千顷牌的大户人家,哪个猫妖子敢对皇亲国戚呲牙咧嘴!”围观者噤若寒蝉,皆知趣地走开。大老赵笑了,问鲫鱼摊主,“八百年老户,比墙角的那缸雪里蕻还咸,您贵姓?”

“你没有资格问,”摊主轻蔑地说,指着大老赵的鼻子说,“铁拐李听说过吗,是俺亲亲仁兄弟,明天卸你胳膊。”

大老赵脾气也上来了,冲上去,对准这个六品带刀侍卫嫡亲后代的瘦脸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四记响亮耳光,顿时那摊主鼻口窜血,像开了染坊,一脸的姹紫嫣红。好汉不吃眼前亏,摊主捂着脸,边跑边骂,“你等着!”有人劝大老赵,“快走啊,铁拐李来了会剁你的手!”“铁拐李”是那时街上的著名混混,谁也不敢招惹他。每临大事有静气,大老赵点上了一支烟蹲在鲫鱼摊前静候。片刻,一伙人拥着一个瘸子逶迤而来,一齐咋呼,“谁打了我的人?”大老赵弓腰,用二拇指点点指自己的鼻尖说:“我!”瘸子一眨眼,问:“贵府哪里?”大老赵答:“小户人家称不起贵府,山东省兰陵县顾家村鸡撂蛋庄。”四个人窜上去就打,棍棒相加,一阵“噼里啪啦”群魔乱舞过后,四个打手全躺地上哼哼歪歪,霸气顿消。大老赵掸掸裤子,又掏出手绢揩揩皮鞋,复燃一支烟,不带嘴的“大前门”,烟雾罩着他的脸就有了几分阴森恶煞之气。“铁拐李”一声口哨,五个人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当日晚,“铁拐李”在望云楼饭庄摆了一桌,给大老赵压惊,作陪都是一帮有头有脸的人,鱼摊主跪下“砰砰”对大老赵磕了四个响头,从此后在鱼市上销声匿迹。

大老赵孔武有力自不待言,如果换作我呢?

1990年代,某位亲戚在城郊买了块宅基地,盖上房后,找我给办证。我不知好歹答应了下来,跑了多天,毫无头绪。有人告诉我:“去找胡二斤。”排了半天转折亲,山重水复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能人胡二斤,好歹攀上了。酒桌上,胡二斤真的喝了二瓶高度白酒,风卷残云般大块吃肉,肥厚的肉手乱挥,颇有梁山李逵鲁智深的风范,像极了首长作报告。他口若悬河,唾星四溅,我陪着笑脸,仔细捋捋,听出了个分晓:建委有他的亲戚,规划局的副局长是他表舅,公安局的三姨弟混得不咋的只是享受副局级;国土局呢,他亲奶老表直接负责办证。我一颗心放下了,我找对了关系。

一晃三个月过去。我几次电话催,胡二斤很官腔地说,“程序,程序,你不懂吗?”我只好耐心等他走程序。其间,我又请了三场酒,我只是临了去付款,胡二斤告诉我,人多嘴杂我不便参加了。

一年后,偶尔和一个朋友聊天说到办证一事,他点拨我该怎样怎样。我正常渠道跑了几天,居然办好了。于是电话告知胡二斤。胡很生气,说他在浙江温州正跟资产过亿的大老板谈生意,我的事太小了,但他既然应承了明天准回。他怒斥道:“你真不懂事,我是老运河街人,谁不给我个我面子!”他骂我让他一年的心血功亏一篑,骂我不是场面上的人,人情都通融好了却让他坐蜡烛,往后怎么在人前行走。

我选择了沉默。

运河街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也认识一竿子,各色人等参差不齐,渐渐,我也学会长一些心眼了。嗨,你是大爷,你牛叉,我遇见了你朝后稍稍退几步,给你让个道吧。现在软硬环境都很好了,办事不须再“弯弯绕”,但吃街面饭的人依然存在。昨天在康乐洗澡,见一个胖子喝醉了躺在大池子里飘悠。我拉了他一把,我是怕他晕堂子呢。他睁开醉眼,对我说,“兄弟,你是个好人,往后在街上如果西瓜皮把你滑倒了,找我!”我由衷地谢谢他。现在市容整洁干净,市民素质逐步提高,谁会把西瓜皮扔到大街上呢。

运河里有一种鱼,长也长不大,最多一拃长,瘦条状,俗语呼作“参子”,腌了后热油炸透,鲜美脆酥。人海中自以为混得美美的“街滑子”,和淡水中永远长不大的“参子”有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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