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文电台《天下文化》节目访谈徐景洲实录:我为何研究金瓶梅

美国中文电台《天下文化》节目访谈徐景洲实录:我为何研究金瓶梅
1、主持人: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们都知道《金瓶梅》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吸引了众多专家学者研究它,被称为“金学”,与研究《红楼梦》的“红学”堪称学界双璧。但我们今天要介绍的从事《金瓶梅》研究颇有成果的却是一位草根学者,他就是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学会会员徐景洲先生。
徐先生,你好!听说你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过许多篇有关金瓶梅研究的论文,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你的《读破金瓶梅》专著,你写下的阅读金瓶梅札记达到上百万字,有一位学者在《古籍新书报》上撰文,称你的研究,体现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新读法”,很有创见性。那么,能否向听众介绍一下,你的金瓶梅新读法的“新”字体现在什么地方?
徐景洲:
好的,我的所谓新读法,主要体现在对小说文本进行微观的独到的艺术分析鉴赏上,如遣词造句的绝妙,人物刻画的鲜活,细节描写的传神,语言个性的鲜明,章法结构的精巧……探究一个词、一句话、一个人物的动作等细节背后的意蕴,在常人不注意的地方看出独特的奥妙来,力求做一种融知识性、趣味性、学术性、普及性为一体的雅俗共赏的解读。
2、主持人:
你这是在为金瓶梅做普及工作,以生动形象而又深入浅出的形式,引导人们走进金瓶梅的艺术世界。下面,想请你谈谈你对金瓶梅的独到见解,我们普通读者又该如何阅读金瓶梅。
徐景洲:
    好的,俗话说,名不正,言不顺,我们不妨先从《金瓶梅》书名说起。
  毫无疑问,《金瓶梅》书名取自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三位女性名字中的各一字。但为何取自她们三人,而不是其他三位女性?比如吴月娘、孟玉楼和孙雪娥,这三人都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她们每一个人,都比前三个人物在小说中生存的时间更长久,与她们有关的篇幅之多,也不在前三人之下。她们在西门庆妻妾排序中,全都位列潘金莲与李瓶儿之上,而春梅只是妾的使女,地位更是低得不在同一档次。如果将吴月娘、孟玉楼和孙雪娥三个人的名字各取一字为书名,如“雪月楼”,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作者之所以要用“金瓶梅”而不是“雪月楼”,主要是因为西门庆与吴月娘、孟玉楼、孙雪娥三人是纯粹的婚姻关系。纳她们为妻妾,完全是出自实用主义目的。吴月娘出身官家,娶她为正室,可以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孟玉楼强烈吸引西门庆的是她的巨量钱财,孙雪娥则是因为她是头前正室娘子使女,烧的一手好饭菜,是大家庭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值得信赖的主妇。
但西门庆最大的嗜好是“色欲”,他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人才是赤裸裸的“色欲”关系,因而也最能揭示西门庆的淫棍本质,所以用她们三人名中的各一字为名,就最能体现小说“色戒”主旨。     
还有,这三个女人前仆后继式的死亡贯穿了小说的始终:李瓶儿前期而死,潘金莲中期而死,庞春梅后期而死。她们的命运构成了一条似断非断的贯穿全书的主线,成为全书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的关键人物,也是全书许多高潮情节的引发者和主角,因而最具代表性。所以,集她们三人名字中的一个字为书名,才更体现小说的主题。    
另外,“金瓶梅”三个字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妙解,可以把金瓶梅理解为“金瓶里插着梅花”——有些《金瓶梅》版本的封面图案就是这样设计的,小说里也多次提到“金瓶插梅”——你看,金瓶象征财富,梅花象征女色。梅花插在金瓶里,就是象征女色被金钱所征服,即是象征女人们被西门庆所征服。这不正是财色主宰的西门庆世界的微观缩影吗?而且也正是金瓶梅这部小说以财色为戒的主旨所在。但是,梅花插进金瓶中,无论梅是多么艳丽娇美,无论金瓶多么华丽昂贵,插入其中的无根无土的梅花终将枯萎,而金瓶最终也只能是一只徒有其表的空瓶而已。
3、主持人:
刚才你从比较文学的角度谈“金瓶梅”三字,的确别开生面,很有新意,你对金瓶插梅的解读,也给人以新的视角与启发。那么,金瓶梅的主旨是不是就是财色二字?财与色是不是致人祸害的根源?
徐景洲:
    你说的不错,财色二字,的确是小说作者所要体现的主旨,但是,由于小说版本的不同,更由于小说塑造的形象大于作者创作的思想,它所体现出来的题旨却又是很复杂的。
金瓶梅最初的版本是词话本,词话本是从《水浒传》“武松杀嫂”故事衍化而来,同时也继承了“女人是祸水”、“万恶淫为首”的创作思想。开篇从‘情色’二字说起,引出“虎中美女”潘金莲,苦心孤诣推出“情色致祸”主旨。但以“情色致祸”为主旨,是歧视妇女的封建正统观念使然,体现了作者创作思想的局限性与落后性。
崇祯本将词话本开篇的“景阳冈武松打虎”改成“西门庆热结十兄弟”,目的就是要将词话本“情色致祸”题旨改弦易辙为“财色致祸”,所以一开篇就点出“财色”二字。“财”居前,“色”居后,既认可“情色致害”,又强调财之害更在其上。强调财是万恶之源。显然, “财色致祸”比“情色致祸”更为深刻:没有钱财的西门庆,如何放纵情欲?
刚才说的,情色致祸与财色致祸,是两个版本的创作者想要在小说中体现的思想,但作品本身在客观上却又体现出不同于创作者的主题思,这就是文学创作中常见的形象大于思想现象。人们阅读小说,会这样思考:为什么恰恰是西门庆财欲与色欲得以过度张扬?是谁给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如狼似虎吞噬财富,肆无忌惮纵欲滥淫,在极短时间内成为清河县神通广大、不可一世的新贵恶霸?小说深刻揭示出了问题的本质所在,这就是“权势”——西门庆如果无权无势,纵使他的财欲像大海一样大,他的情欲像烈火一样火热,他也无法得以无限满足,他也无法成为混世魔王。所以, “权势致祸”比“情色致祸”、比“财色致祸”更为深刻,更符出小说反映的社会现实,它鲜明地告诉人们,权势才是当时社会一切罪恶的总根源——官场腐败,公权力异化,造成社会不公,体制崩溃,道德沦丧,民怨如沸,乱相丛生,好像世界末日来临,西门庆式的人物如何不遍地孳生与横行。如果没有权势,西门庆不可能短时间内成为官商,暴得横财,也不可能在贪财渔色上随心所欲,无法无天。无论是宋惠莲血案,还是苗青命案,没有权势充当保护伞,都足以致西门庆于死地。所以,如果从色、财、权三位一体的题旨来诠释“金瓶梅”三字,又别有象征:“金”象征财,“瓶”像征权,“梅”象征色。“财欲”与“色欲”因有“权势”才得以过度放纵与得逞,这正是“瓶”容“金”纳“梅”之深意所在。
4、主持人:
   好,刚才你谈了小说的书名与主旨,的确很有新意。下面想请你谈谈我们该如何从细微处,从语言艺术的角度欣赏金瓶梅。
徐景洲:
金瓶梅的细节描写非常精彩,这里,我们先举一个人物表情刻划的案例。
    小说第三回,王婆向西门庆说出勾引潘金莲的“十分光”妙计后,《水浒传》里的西门庆“听罢,大笑”,《金瓶梅》里则是“西门庆听了,大喜”。一个“大笑”,一个“大喜”,同是高兴,刻画人物的效果却大不一样。
“笑”是喜形于色,而“大笑”还要伴随响亮欢快的声音。《水浒传》里的西门庆是一个浅薄、轻浮的破落户,他听了王婆的妙计,想到潘金莲即将到手,大喜过望,毫不掩饰开怀大笑,活脱脱一个淫荡成性、得意忘形的登徒子形象。
“喜”更侧重于表现内心的欢乐之情,侧重于表现无声的愉悦。较之“笑”,多了含蓄和内蕴。《金瓶梅》将《水浒传》里西门庆的“笑”改作“喜”,显然在表现人物的情态上更为丰富,在刻画人物性格上更加真实生动。作者之所以要如此表现,是因为西门庆到了《金瓶梅》里,已是社会上一个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所以,这时他要装腔作势,假扮斯文,于是,“大笑”就变成了“大喜”。这个大喜用得非常贴切而传神,符合人物特定地位和身份,符合特定环境中特定人物的性格特点,两者都是不可替换的。
5、主持人:
经你一翻分析,这个大喜两个字,真把西门庆写活了,而且越品越有意思,这是人物表情描写。你能不能再举个人物动作细节刻划的例子。
徐景洲:
     好的。金瓶梅最善于用白描手法写动作,有时候,还会不断重复一些最简单的动作描写,却能收到出神入化的效果。如写潘金莲三次勾引武松,武松最明显的反应是三次低头,这非常符合武松不近女色的禀性与对嫂子潘金莲不伦行为的隐忍心理。而在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过程中,小说一共写了潘金莲十二次低头、两次转头与三次斜瞅,很少有正面描写,很少有对话描写,更无大肆铺排的渲染,但就是那不断地低头、转头与斜瞅,却形神兼备地传达出潘金莲妩媚娇羞的万种风情,令人信服地表现出令西门庆痴迷得难以自拔的无穷魅力。
6、主持人:
写这两个人物,反复用低头,看似重复,几乎算不上描写,一般读者也不会格外注意,经你这么一总结,一分析,我们好像能够看到武松与潘金莲活形神兼备的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刚才举的这两个例子,都与色有关,你能不能举一个与钱财有关的例子?
徐景洲:
    可以。写金钱,也是金瓶梅的拿手绝活。小说第十五回,写西门庆在李桂姐家给过不同人物三次钱,因为给钱的对象不同,给钱的过程同中有异,所以特能彰显人物个性与行文缜密。
第一次是“向袖中掏出三两银子来递与桂卿”。取钱的地方是“袖中”——贴己的地方。数额是“三两”——数额不算少。拿钱的动作是“掏”——存钱的地方很隐秘。送钱的动作是“递”——亲自递上见其郑重。这一连串细节,无不显示出西门庆对妓女新秀李桂姐的宠爱。
第二次,西门庆正听李桂姐弹唱,进来几个“穿蓝缕衣者”,“手里拿着三四升瓜子儿”。西门庆让人收了瓜子儿,“打开银包儿,捏一两块银子,掠在地下”。放钱的地方是银包儿——放散碎银子的地方,专为打发下人使用的。拿钱的动作是“捏”——表现碎银子之小。数量是“一两块”——少得不能再少。给钱的动作是“掠”——抛钱的动作表现出西门庆对下人的轻蔑。钱落的地方是“地下”——不是递到对方手中,而是抛在地下,表现出极度蔑视的态度。
第三次给钱发生在西门庆离开李桂姐家时,“教玳安儿拿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圆社”。圆社,就是为西门庆踢球供他取乐的人。这一次,放钱的地方是在小厮玳安那里——显然,比起西门庆袖子中,比起西门庆的银包儿,都更低一等。数目只是“一两五钱”——虽然这些踢球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为西门庆取乐,价码却只是桂姐一半,而且分到每人手中更是少而又少,只有五钱。特别是“打发”二字,更表现也西门庆极不情愿,只是看在李桂姐的面子而勉强应付。
你看,短短一个时段,出现三次西门庆施钱行为,这三次施钱因为施与对象不同,西门庆便以三种不同方式应对,这既见出小说行文之绵密细腻,更见出商人西门庆之势利精细。
7、主持人:
真是太精彩了。写人物离不开对话,这方面也想请你谈谈。
徐景洲:
好的。我们来看小说第二号男主角与应伯爵关于吃的一段对话。那一天一大早,没吃早饭的应伯爵以惯有的帮闲嘴脸“笑嘻嘻”走进西门庆家门,明显是来混饭吃的,可是西门庆正为卓二姐重病发愁,哪有心情请他吃饭?所以一见面就问:“你吃了饭不曾?”这话拒吃虚让的意思很明显。应伯爵如果说没吃,那明摆是来要饭吃的,没面子,要说过了,那就白来了。所以“应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反说道:‘哥,你试猜。’”你看,这回答多机巧,多油滑。显然是没吃,但却要让西门庆说出请他吃饭的意思来。但西门庆的回答也大出应伯爵所料:“你敢是吃过了?”这话说得白一点,就是“你一定吃过了”。明摆着,还是不想请应伯爵吃饭。应伯爵的回答则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这回答真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既嘲讽西门庆连没吃饭都猜不中,又把想吃饭的意思表达得一清二楚,却又不说一个吃字。此时,应伯爵已经把混吃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转化成了一件生活趣事,那憨脸皮厚、滑稽下作的表情实在令人捧腹喷饭。西门庆因应伯爵的这一逗趣,烦闷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骂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马上让人摆饭给应伯爵吃。但更精彩的是,应伯爵这时反而说不是来吃饭的,是请西门庆去看武松打虎游街,到哪儿看?就到临街大酒楼的二楼上去看,到大酒楼上去看,还不是要大吃大喝?应伯爵还要叫上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吃。你看,西门庆由不想请吃简单的早饭,转而要到大酒楼摆大酒席请他,靠的就是应伯爵的三寸不烂之舌,靠的就是他的炉火纯青的语言技巧。
这样精彩的例子,在金瓶梅这部小说里,可以说是比比皆是。但是,如果你不用心去体味,你也很难有所发现,很难得到金瓶梅的真髓。
8、主持人:
    是啊,读这样的小说,的确需要你这样的令人信服的导读。在你的书稿里,这样精彩的案例分析应该很多,今天由于时间关系,就说到这儿,最后还想问一个问题。在《读破金瓶梅》出版后,你的研究还在继续吗?有没有写续书的打算?对于金瓶梅研究有没有长远的规划?
徐景洲:
对于漫长的《金瓶梅》探索之旅来说,《读破金瓶梅》只是我的破题之作,计划中还有《细品金瓶梅》、《探幽金瓶梅》、《妙品金瓶梅》等系列研究书稿。这四部书稿既与《金瓶梅》故事情节的开始、发展、高潮、结局四个部分相对应,又是我由浅入深研读《金瓶梅》的读破、细品、探幽与妙赏四个阶段的收获。工程浩繁巨大,充满艰辛与挑战,但能为自己钟爱的文学名著的传播普及做点贡献,作为一个读书人,是幸福,是责任,是理想,也是人生价值的最大实现。
  美国中文电台《天下文化》节目访谈徐景洲实录:我为何研究金瓶梅
8、主持人结束语:
由于时间的关系,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徐景洲先生,不仅以读书、写作的生活形式,燃烧着生命的能量,实现着人生的价值,他同时也把这种能量的烧燃,感染了许多人,影响了许多人。在人们越来越重视物质享受的时代里,我们应该更多的提倡精神生活的追求,提倡对文化的追求,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像徐老师那样,在读书与写作中享受着快乐的人生,同时,也为我们的社会增添一道道靓丽的文化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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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 2021-01-31 00:48

    研论深刻,分析独到精辟,令人大长知识!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