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地 需 要 一 头 牛 (作者:高福岗)

大  地  需  要 一 头 牛 (作者:高福岗)

在村头通往田野的一条官道上,春雨过后的泥泞与牛驴留下的粪便搅和在一起,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气息。郭先生抚了抚卡在头上的瓜皮小帽,然后打着眼罩:一望无际的麦苗儿在原野上昂首挺胸,显示着拔节与孕穗时的强劲与豪迈。大地上这种春意盎然的自然景象,很快就在郭先生的眼前铺展开了一幅关于这片土地几经轮回的沧桑画卷。
郭先生的祖上吃苦耐劳,勤于农耕,但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的发迹,还是在民国年间北伐军路过他们家乡的时候。当一队人马在饥肠辘辘的困境中宰杀了他家的一头耕牛,是一个口念“扶助农工”的旅长严明了纪律,不仅惩处了几位宰牛的官兵,还用十倍的价格赔赏了损失。郭家人不敢挥霍这飞来的钱财,就用它买地,之后有了收成再买地,无休无止……多年以后,他们在完成了一个滚雪球似的原始积累之后,十亩、百亩乃至这半个小竹林湖边的大面积良田,便都砸上了他们郭家的印记。好在郭先生的一个小叔父从江西苏区写信回家,传来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惊天讯息,郭先生的祖父也就隐约的意识到天下共产、耕者有其田的时日真的就要来到了。他不动声色的减租减息,又悄无声息的卖掉了偏远的大片薄地,并陆续将村庄附近的一部分上等好地分割到了家族内的各个房头,自己也就过起了清闲的日月。但他更精明的壮举还在于关键时刻不惜钱财:办义渡、设粥棚,把儿孙们送出家门,经商的经商,读书的读书;打台儿庄那年春天,郭先生的祖父还把东禾场仓屋里的五谷杂粮,在一夜之间全部交给了抗战的支前大队……到了土改时,他们的这个大家庭几乎是一贫如洗!
郭先生天赋聪颖,卓而不群,凭他的体魄和个性,是要立志做一名威武的军人的,但他一读完乡村的私塾,就被祖父和父亲强迫着考进了淮阴府的省立第六师范学校,那时他才18岁。就这样,郭先生从小学堂到大学堂,又从学生成了教书的先生,直到民国37年底淮海战场的硝烟散尽,他才返回故里。
适逢土改,农协会给郭先生一家分了九亩良田。随着闺女出嫁,两个儿子也吃起了共产党的皇粮,一生不谐农耕、只能教书育人、种花养鸟的他,却在耳顺之年来了一个大转身,又变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
秉性与职业的改变是一个艰难却又复杂的过程。正如眼前这条官道上的泥泞与坎坷。郭先生很快就来到了他自家的一块田地边。因为去年延期了播种,田垅里的麦苗儿与邻人的相比,就像禿子头上稀疏、瘦弱的毛。他抖了抖膝下的长袍深深地弯下腰来,不禁就吁了一口长气:“唉……真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哟”。
几位过路的邻人,都知道去年秋播前郭先生用老伴给他买牲口的12块大洋,从集市上挑来两笼画眉的笑谈。当然,没有牲口,这耕种的事儿自然就耽搁了下來,要不是亲邻们一齐帮他一把,恐怕他的土地上到这会儿还是荒芜一片!一位晚辈凑到他的跟前,给他开起了玩笑:“先生叔,快把你那两笼画眉提来叫上一阵,这麦苗儿自然就会滋滋的往上窜。”听了这个玩笑,他的脸上顿时就被被一种愧疚和羞怯所笼罩,郭先生摇了摇头斯文地蹦出一句话来:“尔等休要耻笑老朽,要不了几天,我的土地上一定会有一头强壮的牛!”
回到自己的家中,听到郭先生的咳嗽声,院子里很快就腾跃起一种欢腾的气氛:巷子里的那头大青驴嗷嗷的叫着,挂在老石榴树下的五六只鸟笼子也猛烈的晃动起来。尤其那两只画眉,经过一个冬春的调教和养精蓄锐,鸣叫起来声音圆润甜美、清脆悦耳,极有各领风骚的压迫性。郭先生心花怒放,他一时竟忘了给毛驴儿添草加料,却在鸟笼子之间不厌其烦地加食续水。这时,老伴儿曹氏颠着小脚正端着针线筐儿向门外走来,他见老头子这般高兴,便带着几分嘲弄和讥讽:“不然……到集市上,再去买两笼百灵鸟儿来?”
“去去去,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郭先生说完放下了鸟笼子上的布慢又看了看老伴,然后带着几分自信与炫耀,他说:“刚才我在麦地头,早已拿定了主意!”
“你能拿定什么好主意?”
“我要买牛,也要让众人看看我郭先生不仅会教书育人、种花养鸟,也能精于农耕!”老伴一听这话喜出望外,一不小心就将针锥③攮在了自已的手掌上:“哎呦,疼死我了!”
“怎么?买鸟心疼,买牛你也心疼?”
“净瞎扯……你真的要去买牛?”
“当然,本先生这一次绝无戏言!”
……
买牛的决意已定,老伴就将自己积攒多年和儿子新寄来的十几块大洋,用一块清布紧紧的包裏着。集日这天,郭先生匆匆的吃了早饭,然后又将一只油腻腻的帆布挎包披在了肩上,他摸了摸帆布包里沉甸甸的银元,接着就跨出了门槛。老伴儿心有余悸,忙又追出了家门,她铿锵有力地重复着几天来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句话:“要是再弄两笼鸟来,你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郭先生回了回头坦然一笑:“稍安勿躁,牵不回一头牛来,今夏我就和那头毛驴一起,拉犁耕种当牛做马。”
牲口市场就在西边十里之遥的丁家集上。这个因农耕交易而兴旺发达的集镇由来已久,每逢夏秋收种季节的来临,这里便成了方圆百里牛驴骡马等大型牲口的交易中心。郭先生一改往日的松散,他匆匆的穿过一条大街,又路过了一道街巷,正巧又碰上几位玩鸟的朋友,大家蜂拥而至一起问他今天是想买百灵还是买八哥?郭先生一脸的正经,却又莞尔一笑:“兄弟们休要跟我打差,今天我要买牛!”
他来到集镇边缘的一片空旷地带,农具市场上的叉把扫帚扬埸锨,碌碡廓子赶牛鞭,早已摆成了一溜长安镇,与其遥相呼应的是另一侧的牲口市場。
郭先生开始在腥骚无比的牛群里穿行,他物色着、比对着,过了老一会儿,才来到了一位熟悉的“牙行”①老张跟前:“哝,那儿,我看中了那头黄牛!”顺着郭先生的指认,牙行老张抬头望去,只见一头昂首挺立的大牤犍进入了他的视线:橘黄色的皮毛如绸缎在阳光下闪动着亮色,两只犄角青里如玉,又像破土而出的春笋。他们一起来到那头大牤犍的跟前时,张牙行即刻就表现出几份惊讶:黄牤犍四腿如柱,蹄大如碗,庞大的躯体结实如铁,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包裹着一触即发的爆发力,在整个牲口市场上真的算是鹤立鸡群!
卖牛者是西大墩的庄户刁。几年前打官司写状纸的时候,他曾上县城找过老乡郭先生,结果事情办得很圆满。但庄户刁为人刻薄、吝啬计较,这一点他是知根知底。在这夏收夏种来临之际,庄户刁为何要卖掉这头大牤犍呢?郭先生的心里泛起了嘀咕。
“要不是闺女出嫁,儿子传启急需用钱,我真舍不得卖了它!”看着郭先生的几分疑虑,庄户刁察言观色,他又说:“上次的官司是你帮了我的大忙,今天你来牵牛我得给您个面子,生人22块大洋,给你只要19块。不信你问牙行的老张哥,我这牛值不值这个钱?”
“嗯,三个口②,正当年呢”,张牙行两手强辦着黄牛厚厚的嘴唇,然后又拍了拍黄牛案板一样的脊背,再一次夸赞道:“真是身大力不亏,有了它,你只需配头小毛驴拉单子就成,十亩八亩地的收种活儿不在话下。”郭先生听着张牙行这番近似古惑的话语,又围着黄牛细细的端详了两圈,然后才提出了一个自已最为担心的问题:“还有其它毛病吗?”
“嗨,这牛又不是穿着衣服、包在纸包里,能有什么毛病来哄你?”庄户刁捧着烟袋猛的吐了一口青烟,然后又有几分滑稽和诙谐,他说:“唉,你别说这牛……还真有一个怪脾气唻”,郭先生忙问:“什么怪脾气?”
“它拉犁拉耙拉庄稼,就是不石头拉!”庄户刁像唱渔鼓一样,说完就哈哈地大笑起来。
“嗨,庄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买牛就是为了收割拉打,去拉石头弄啥?”,郭先生显得毫不耐烦与满不在乎。
“自然你不嫌弃,这买卖就成交了。”张牙行焦急的催促着,郭先生不加思索且有些迫不及待,他一把抓住牛的缰绳,顺口答曰:“成交!”
回到家中,郭先生好似得了一个宝贝蛋,他一改往日的习性,冷落了那些花鸟,却一有空闲就牵着那头黄牤犍炫耀似的行走在田间的官道与河边堤埝上,嘴里还不住的念叨着刚从邻人那里学来的一个养牛经验:闲养腿,忙养嘴!
小麦收割后,郭先生就将大牤犍和原来的那头大青驴套在了一起。果然,一大车垛子一样高大的小麦个儿,他只需“哈”的一声,大车就轻松的奔跑起来。当两犋牲口牵引着眼前那把沉重的铁犁,将湿润的土地翻卷起一道道黑褐色的土浪时,郭先生的心中不免就涌起一阵欣喜和自豪。他庆幸着自己买牛的眼力与近日来学习农耕的进步!
而在劳而不疲的亢奋状态中,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也接踵而至:在小麦脱粒的晒场上,当大牤犍被披挂上阵拉动起一只巨大的青石碌碡时,却突然扬起了尾巴,它挣脱了缰绳腾起了四蹄,疯也似的狂奔在麦草场上。郭先生扬起了短鞭,愤怒地抽打着黄牛,滚动的碌碡在飞速的旋转中,发出着刺耳的鹿鸣声,牛奔跑的越快,这声音就越响;声音越响,牛就奔跑的越快!直至碌碡廓子散了架,碌碡也像一只弹丸被甩到了麦场边的大树下……
赶着大车从场边路过的老把式栗福堂,看到了刚才的一切,很快拎着一只牛角筒走了过来。他看着惊魂未定的郭先生,一口就断定这牛是受了碌碡叫声的惊吓所致。
“唵?”,郭先生大惑不解,忽然就想起了庄户刁的那句话,这牛不拉石头!
“不拉石头?”,老把式栗福堂听后就嘿嘿的笑了起来:“好一个卖牛人,真是刁狡到了极点,你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碌碡也是石头做得呢?”郭先生听后这才恍然大悟,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已的脑袋:“哈哈哈,这个庄户刁!”
“这使牲口的事,我经得多了,肯定这头牛在上套学活的时候,受了碌碡声音的惊吓!”,说着老把式就将牛角桶里的蓖麻油分别溜到了碌碡两端的深窝里,接着他又到麦埸边几根柳树枝苫在了碌碡上。接着,老把式就轻轻地走到了大牤犍的身边。
牛的温顺和它的任劳任怨似乎成了一个完整的统一,当它友好地接受了老把式的爱抚之后,刚才的那种狂放不羁已经荡然无存。它顺从着老把式手中的缰绳,缓缓的走动起来。老把式一手拎着牛鼻子,一手搭在牛的脊背上,并用自己的身躯遮挡着黄牛向后观望的视线,好像口中还喃喃的念着一个魔咒:“慢慢来,打马摩了牛哟”。
郭先生目不转睛,看着树枝下无声无息转动的碌碡和碌碡后翻滚起银条一般的麦草,不禁感慨万千:牛马比君子,这牛的劳动和脾气也应当和人一样,受到应有的珍惜和尊重!

注:①,提供交易场所,说和买卖双方成交,并从中收取佣金的商号或个人。
②,牛的年龄标志。
③,针线活的一种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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