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妇人(作者 :李修运)

贵妇人(作者 :李修运)

“鬼节”那天清早,我到南大桥底下乘公交,回四十里外的老家上坟。

车快开了,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一位中年以上妇女,刚好坐在我旁边,气喘如牛,俗香扑鼻。她大约六十岁左右,眼角鱼尾纹如一束粗细不一的光束,鼻翼的法令纹如一条深沟,抬头纹一波赶过一波赛过风吹小河荡起的涟漪;大约平时咧嘴撇嘴频繁,嘴角纹十分紊乱,像一团乱麻;颈部更是不敢恭维的,层层叠叠像南方茶园的山腰梯田。更难能可贵的,她像酒色过度的重权在握的干部一样,有两个眼袋,如两颗夏黑葡萄,又如两个毒气袋,仿佛用针尖一戳,就要溅出汁液来了。

她定定神,朝我笑笑,然后掏出烟,是六元一包的“白沙”,递向我,我摆摆手;她就把那棵烟通体上下捏了一遍,然后在拇指甲上”啪啪”杵了几下,叼在嘴里,对我说:“我懂,不点燃,过过干瘾。”

车开了,摇晃着,她便像男人那样打起呼噜来,声若洪钟。车驶过一个高坎,剧烈颠簸了几下,她醒了,嘴角哈喇子如蛛丝垂落,弹性十足。过了高坎,她鼾声间断了几秒,又继续震耳如雷。

还好,一会儿她自觉醒了。她端详着我,问我:”你有七十岁吗?”我年龄五十五,有些老相,我有点烦她的乌鸦嘴,就没理他。她说:“我六十八了,喊你哥。”她问:

“看样子,你是失地农民?”

“我是收破烂的。”我回答。

“实话告诉你,我是机关干部,一个月退休费九千多。”她说。

我看着她的老脸,不像离休老干部,四九年十月一日前工作的要更老一些。不知道她在什么岗位,离休费那么高。

她颇有同情心对我说:“下次到我家收纸箱子吧,免费送你!”

“你家在哪里?”

“最繁华的地段,盛唐龙宫。”嗷,那可是我们县城最高档的别墅区。

“羡慕你!”我恭维道。

“哪里!哪里!毛毛雨啦。”她说,“我的两个儿子还是小有成就的。”她不容我多问,就开了话匣子。“大儿子和马云一起创办了阿里巴巴,现在身价十亿。”我听了,差点惊掉了下巴,笑不出来。家乡招商引资没找到这人,真是遗憾。她接下说:“二儿子呢,跟王石混的,全怪他自己,王石说,‘小弟,跟我去登珠穆朗玛峰’,我儿子爬到半山腰,上不去了,王石对他说,加把劲。二儿子就是登不上去。王石说,‘我本想提你当副总的,没办法,只好让田朴珺干副总兼生活秘书了。’我的二儿子就没戏了。”

我端详她,穿戴普通,甚至有些垃圾。但有些人会装,于是对她肃然起敬了。我递了张名片给他,说我想写她的两个儿子的报告文学。她说:“好,你叫什么?”我指了指他手上的名片。她说:“这玩意儿不作数。”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说,你不是收破烂的,说话诗文子曰的。

她从旧书包里掏出一块干煎饼啃了起来,我把一瓶农夫山泉递给她。她噎得眼泪都出来了,见了我的矿泉水,眼泪流的更凶了。她真是太低调了。

突然,车上有人吵了起来。原来是一个老头向窗外吐痰,风一刮,飘回来,溅到了一个少女的脸上。少女让老头给擦,可老头要给她舔。在他那老脸伸向少女娇嫩的脸庞时,我的邻座一个健步冲过去,“啪”扇了在那老脸上。老头跳起来,骂了一句“老婊子!”少女一回首,叫了声“二姑!”娘儿俩偎依在一起。我的邻座说:“一个丫头在外,不要得理不饶人,老不正经的畜生多些呢!”我站了起来,把几个人劝开了。在吵吵闹闹中,车子到了终点。

贵妇人(作者 :李修运)

未停稳,就听车下一个老年女人高声骂了起来:“林月娥,你个老半货,把你娇惯的,奶子里长个疙瘩,就要去化疗;一走就是大半天,你的孙子哭的肝肠寸断;你儿子和媳妇在东村砌墙呢,打电话来说,十二点吃不了饭,把你个老碧炖了吃!”我的邻座听了,窜到车门前,车门一开,她急忙跳了下去,从骂她的那个老女人手中接过孩子,掏出瞎奶子让孙子衔着。那是一只分泌不出奶水的老奶子。那是一只喂过孩子父亲的奶子。那是一只到县城维护过的支离破碎的奶子。

在她下车过程中,仓促地把一只拖鞋掉到了车上。我捡起,那是一只旧的、底儿已经两截,被用不同塑料焊接上的拖鞋。车下老女人的一通大骂,暴露了她的儿子也是农村普普通通的出力者。刚才她吹漏了天。我把拖鞋递给她。她皱纹纵横的脸红了。现在网络发达,农村妇女也知道许多事,也知道王石和马云的神话奇迹。为了让别人看得起自己,于是编造了故事把自家和名人挂钩。岂不知,你是为自己活着,何须把自己的脸扇肿,硬说是吃胖的呢?我不鄙视她,因为农民也需要尊重。这尊重,从不卑不亢中来,钱和地位都是暂时的,是浮云。

老大姐,马云和王石的灵魂一定比你高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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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川
    金川 2022-09-10 23:33

    李兄大才,文字表达超一流。再创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