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岭:连载三(作者:刘善明)

杏花岭:连载三(作者:刘善明)

(三)

五队队长王三喜,从一进会场就坐在角落里抽烟。一根抽完了又接上一根,角落里已仍了一堆烟头。王三喜其实一喜也不喜,家里没得吃,老婆杏花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走的时候儿子狗蛋还发着烧,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杏花的娘家在安徽,听说人家那里早就包产到户了,粮食吃不了。回娘家去能吃顿饱饭,这叫他放心了。可是杏花走了以后,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就像掉了魂似的,洗衣、做饭都得自己干不说,还得为生产队操心。晚上下工回来,满屋子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乎气。这还不算,最难过的就是一个人太寂寞,连个会说话的都没有,自己都快变成哑巴啦!原来家里还有一只看门的大黄狗,每次回家时都迎着他“汪汪汪”地叫几声,围着他转几圈,他把省下的半截子山芋头拿在手里、举得高高的,然后抛下来,引得大黄狗跳起来,张着嘴巴去接,一接一个正着,逗得他心里乐呵呵的。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 ,就在昨天夜里,大黄狗被人偷走了。他躺在床上先是听见几声狗叫,疑为是枉叫,就没有在意,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天亮起来,打开大门一看,大门的门环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狗尾巴,王三喜这才恍然大悟。昨天夜里,大黄狗被人打死偷走吃肉了。王三喜心里又是疼又是气,大骂偷狗的人是狗东西、狗杂种。骂了一阵子消消气,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但还是难忘狗的身影,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大黄狗就在他的周围团团转。
王三喜怎么能喜得起来呢,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
会议一开始,听牛书记传达中央一号文件,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王三喜就在心里琢磨开了,这一定是北京出了高人了,有高人指点,这可是给咱庄稼人指了一条幸福的路啊!这一琢磨竟琢磨得王三喜心里好受了,像是琢磨出一种润滑剂,把五脏六腑都给他润滑了一遍,上上下下地通气了、顺溜了。果然下面放了两个屁,把这几天的闷气憋气都放出来了,心里畅快多了。
本来王三喜想在会上说说自己的想法,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决心在这次包产到户工作中大干一场。谁知被李洪义这小子一闹腾,又把王三喜的心给闹腾乱了。王三喜在心里想:“十年动乱”才刚刚过去五年,老百姓的心还没有全稳下来,还能有第二个“十年动乱”吗?我现在积极向前了,会不会再挨批斗呢?王三喜还清楚地记得“文革”中的那些批斗场景,那次是第30次批斗牛耕田书记,拉几个生产队队长作为陪斗,他就是其中之一,批斗他的原因是他的一句大实话。那一年天旱无雨,栽在田里的姜苗因缺水而发黄,姜是怕旱喜湿的植物,姜苗在生长期还常常需用草帘子遮掩一下强烈的阳光,才能保证姜苗的正常生长。王三喜看见姜苗黄了,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咱这块地姜苗怎么黄了呢,不如那块地的姜苗青了呢?”就这么一句大实话,被红卫兵们听到了,说是“污蔑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领导人江青同志”,当晚就召开批斗大会,陪着牛书记一起被批斗,红卫兵上台拳打脚踢,批斗完了,第二天全大队停工停产,几百号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人手里都拿着三角形的小红旗,高呼着“打倒走资派!打倒牛耕田!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口号,拉着那些被批斗的当权派挨村挨庄的游乡。被游乡的当权派头上戴着一米多高的用五色纸糊制的花帽子,脖子上挂着又厚又重的大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大走资派XXX”或是“小走资派XXX”。每个人的名字上还用红色墨水打上个大X,像是法院贴出的行刑布告似的,表示此人已被执行死刑了。
王三喜每每回想起那一段疯狂历史的场景,至今还有些毛骨悚然,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几次想站起来发言,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但一想起那些事来,话到嘴边就又收回去了。

王三喜是五队,杨永奇是六队,五队和六队只隔着一条不太宽的小水溪,小水溪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溪南是五队,溪北是六队。夏天在各自的溪边树荫下乘凉休息、吃饭喝茶什么的。总是互相热情地招呼着,显得很是和谐融洽的样子。虽说两个队的屋不搭山(指房子两头的山墙),但两个队的土地却是连着边的。中间只隔着一条墒沟,逢到春季整地播种、秋季开镰收割的当口,社员们都是亲亲热热地互相搭讪着下地干活。若是谁家水罐里的水喝完了,就到对面田里要水喝,无论找到谁家,谁都乐呵呵地把水灌捧过来,让你喝个够。最后还要说上一句“渴了再来”的话,让你肚里心里都觉得挺滋润。
王三喜和杨永奇虽说是两个生产队的队长,但他们俩处得比亲胞兄弟还要亲。两个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去大队开会,一起去公社粮管所缴公粮,都不分什么先后。夏秋两季缴公粮时每次都是在公路边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他们都是互相照看着把运粮食的车子一点点的往前挪,有时要排一整天的队,直到太阳偏西才能交上。太阳落山了才能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回赶,又饥又渴的赶到家也都深更半夜了。
一次王三喜回到家时,大门上挂了一把锁,邻居顺大妈告诉他:“狗蛋生病,杏花抱着狗蛋去大队卫生室看病去了。”杨永奇回家经过王三喜的家门口时,这话正好被杨永奇听到了。杨永奇不回家了,陪着王三喜跑了五六里的山路才赶到大队卫生室。王三喜看着儿子正在挂水瓶,问了下赤脚医生:“孩子的病情怎么样?”赤脚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发高烧,肚子疼,挂了水,退了烧就会好的。不用怕,没事的。”听了赤脚医生的话,再问问儿子,儿子说:“肚子不疼了。”王三喜这才放了心,杏花才抹干了眼泪。
直到把两瓶药水挂完,王三喜才抱着儿子回家。一路上杨永奇替换着王三喜抱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黑黢黢的山道上走。王三喜的媳妇杏花跟在后面还摔了两跤。等回到家时,已经是“雄鸡一唱天下白”了。就说最近这两个月吧,王三喜的媳妇杏花回娘家去了。王三喜一个人在家里吃不像吃、喝不像喝的,饥一顿饱一顿的干熬着。杨永奇虽说家里也是缺粮少柴的,但杨永奇的媳妇秀兰在家。秀兰手脚利落,干活勤快。忙完队里的就忙家里的,忙里偷闲还跑到山上捡柴火、挖野菜。一天三顿饭热汤热水整出来给杨永奇和孩子们吃,虽然是南瓜野菜片儿汤,但杨永奇却能吃的很热乎很知足,隔三差五的还把王三喜叫来吃一顿。汤里再放点辣椒面,每次都喝得满头大汗,浑身热乎乎的,肚子圆鼓鼓的回家去。
王三喜听了朱喜良的话,认为时机到了,决定站出来说几句话。一来要帮帮杨永奇,二来也表明自己的态度。
“俺说几句”王三喜边说边站起来。“俺早就想说话了,李洪义你这个熊孩子不是个东西,你打了牛书记搅乱了会场,妨碍了中央一号文件的贯彻执行,你自己说该判你什么罪?你得老老实实承认错误,老老实实地向牛书记赔礼道歉,不然的话,不光大队长揍你,我还要揍你呢!非把你这个造反派的脾气给你整过来不可!”王三喜气愤至极,真想跑过去狠狠地揍李洪义一顿,但现在是在开会。他接着说:“俺坚决拥护党中央的一号文件,搞好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咱们再也不能自己欺骗自己了。自己骗自己的亏咱们吃大了,再也不能再吃了。永奇大哥刚才说的都是咱山里人石打石的实话。说归说、笑归笑,笑完就过去了,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得好好干。俺队的社员俺负责做工作,俺想还是放鞭炮的多,放闲屁的少。只要大队一声令下,说什么时候分,俺就什么时候分!决不拖大队的后腿!”
王三喜这一炮打的还真是时候,把整个会场都给镇住了,把那些想发言还没有发言的队长们都震醒了。纷纷表示拥护党中央的一号文件,坚决搞好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决不拖后腿!决不当孬种!
牛耕田听了大家的发言,非常高兴地说:“大家说得好,明天就召开他妈的全大队动员大会,把包产到户、分田到户的工作砸下去,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只要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事情就好办了。散会!”

朱喜良立马站起来,两手举过头顶摆来摆去,大声说:“等一等!等一等!李洪义还没有给牛书记道歉呢!”
牛耕田说:“你再替俺踹他妈的一脚,就算给俺赔礼了!”朱喜良说:“那能行吗?那不便宜那狗日的了?!”
“行!”牛耕田说。
朱喜良听到牛耕田说“行!”真的又朝李洪义的背上踹了一脚,李洪义是蹲在地上的,这一脚又把他踹了个狗啃泥。“还不给俺滚,想赖在大队部?!”朱喜良收起脚,骂骂咧咧的,赶着李洪义快走。
李洪义听大队长赶着他走,立马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土也没敢拍一下,躬着腰从人缝中挤出门去,消失在黑暗中了。
又引起了队长们的一场笑,杏花岭大队党支部扩大会,就在委员和队长们的朗朗笑声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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