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秘密(作者:陈奕通)

姥爷的秘密(作者:陈奕通)

我没有见过我的姥爷,他在我出生前数年就过世了。

母亲常会带我去给姥爷扫墓。墓碑上,除了他老人家的名讳黄安芝,还有这样几行大字:为国尽忠,八路功勋,永垂不朽。年少时未曾想过这些语句背后的含义,后来成为一名历史工作者,又至清明扫墓,才意识到这几行字是在告诉后人,姥爷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于是我开始询问家中的长辈,奇怪的是,姥爷生前故旧甚至包括外婆、母亲、舅舅、姨妈,对于他如何为国尽忠,如何立下八路功勋,竟大都语焉不详。母亲说,姥爷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家人只知道他是一名离休干部。这更激发了我的好奇,于是我走进档案馆,申请查阅姥爷的档案。看着老人家亲笔写下的几十页档案,我好像第一次见到了姥爷,第一次面对面听他讲述过去的故事:

1946年,姥爷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地方从事秘密工作,1947年任武工队班长,率队协同解放军鲁南军区警备九旅十七团攻打还乡团,拔除敌人据点,立一等功。19481月正式入伍……“秘密工作,或许这就是他虽然立了一等功,却在后来几十年间从来不愿提起的原因:保守秘密,就是他曾经立下的誓言。

在姥爷的档案中,还提到了他革命时期共事过的一些人。其中就有他的父亲,我的太姥爷。于是我又查阅了太姥爷的档案。太姥爷黄景良,1939年抗日战争时期,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卖布为掩护,用化名从事地下工作。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冯昌和、戴士选。这让我有些意外,因为熟悉邳州地方党史的人们大都知道这两个名字——

冯昌和,白埠乡下沟村人。幼读私塾,民国十七年(1928)考入邳县中学,民国二十七年(1938)与栗培元等成立邳县青年抗日救国团,为常务委员,任一、二边区分团部主任。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任八路军陇海游击支队邳县独立团第五营指导员。秋,遭国民政府邳县县长王化云所部围攻,被捕入狱。敌人严刑逼供,他始终不曾屈服,后越狱返回部队继续参加革命,19492月被选为邳县人民政府县长,后任滕县中心中学校长十年,潜心教育默默无闻。

戴士选,白埠乡戴场村人,早年就读于邳县初级师范,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年在地方从事秘密工作时被捕。敌人用皮鞭、压杠对他进行残酷折磨,把煤油辣椒面灌进他的喉咙中,用盐水浇在他的伤口上,逼他交出中共党员名单,他的一条腿被压断胃壁被烧破连连吐血,身上多处溃烂却坚决不吐露任何机密。当年,戴士选含恨离世。

历史似乎总是充满了巧合。1939年和1946年,冯昌和、戴士选被捕的年份,恰恰是我的太姥爷和姥爷加入中共的年份。因为冯、戴二位先辈对信仰的坚守,一大批地下党员的生命得以保全,而这其中,就有我的太姥爷和姥爷。换言之,如果没有他二位的誓死不屈,可能就没有太姥爷和姥爷的后来,自然不会有我的母亲,更不会有我。当战争终于远去,他们庇护的人们终于安居乐业、子孙满堂的时候,他们要么早已带着信仰离开了人世,要么选择做一个平凡人,继续保守当年的秘密。

故事至此并未结束。当年受到他们庇护的人们,选择了怎样活着?

太姥爷黄景良,在和平年代常会隔三差五去到一户人家,给他们送去粮食、御寒衣物。母亲小时候不解,问太姥爷,非亲非故,为何对他们这样好?太姥爷说,这家的主人在战争年代是他和冯昌和、戴士选的战友。打游击时,有一天,天寒地冻大雨瓢泼,太姥爷身上的粮食用尽,饥寒交迫晕倒在泥坑中,是这位战友及时赶到,将仅有的半块煎饼给了他,才活了下来。半块煎饼太姥爷记了一辈子。

姥爷黄安芝,解放后曾任邳县官湖区委副书记、新集公社副书记、邢楼公社副书记。1971年,他主动请缨,离开县城的生产指挥组,去往当时偏僻落后的邢楼公社,干了整整10年主抓生产的党委副书记。姥姥和妈妈回忆,1971年到1981年的十年间,只有逢年关才看得到他回家,其他时间,他吃住都在邢楼,而且家人即使去了邢楼也难见的到他,答复都是:黄书记又去村里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1984年,姥爷因病离世,享年61岁。姥姥告诉我,病重期间,组织派人探视,问,可还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解决?姥爷连说,没有任何困难。来人走后,他嘱咐姥姥:“我这一辈子,没向政府提过要求,我走之后,你辛苦了,但不管有什么困难,自家解决,不许给政府添麻烦。”姥姥至今铭记着这份遗嘱。

 

姥爷离开邢楼公社的37年后,知道了这些故事的我请母亲一同前往邢楼,想要看一看这个姥爷曾经奋斗过的地方。当年的乡政府,如今已是镇政府,我们试着走进大门,意料中的遭到了门卫大爷的盘问:找谁?母亲实话实说:我父亲在这里工作过,今天想带孩子来看看他姥爷工作过的地方。大爷顺口问道:你父亲是?母亲答:他叫黄安芝。不想大爷竟忽然像遇到了故人,连连邀母亲坐下,给我们讲起了姥爷在邢楼的事。他说镇上最宽的公路,最早就是黄书记带领大家修成的。在那之前邢楼只有黄土小路,一下雨根本出不了门,公路修成后,黄书记一人跑去县运输公司,申请了县城发往邢楼的每日班车,通车的那一天,邢楼的乡亲们都跑去马路边看汽车——那是很多人一辈子第一次看到汽车。

说话间,大爷眼中泛起了泪花,他说镇上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不知道黄安芝的,邢楼的村村户户没有他没到过的,他最喜欢拉扯穷人,谁穷他就拉谁……

告别大爷,去看看那条公路。相信这路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翻修、拓宽,当年的面貌当不存在了。但是,近四十年过去了,人们还记得当年有人修了这条路;就像几十年过去了,太姥爷还记得当年有人救了他的命;就像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当年有人为了更多人,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这条路如今车水马龙,沿着它,从邢楼可以走到白埠,那是当年冯昌和、戴士选、黄景良、黄安芝们战斗过的地方。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太姥爷、姥爷以及他们的战友们。时代滚滚向前,总有一些人微笑着消散于历史中,但总有人愿意且应该去探寻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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