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从天降 : 文 / 林友侨

喜从天降 : 文 / 林友侨

连绵春雨后,乡间草木醒了,抹着迷蒙睡眼,望着唤醒它们的太阳直笑。踏着这股子春意,我回乡小住,无意中见证一件事,堪称现代乡村轻喜剧,让我不由感慨:生活,远比戏里精彩。

那天下午四点多,手机突然响了,是阿标堂兄打来的,问我是不是在家,在的话即刻到堂弟家里来。去堂弟家并不远,只隔两条巷,我边走边想,这么着急找我,所为何事?

一脚迈进堂弟家门,发现客厅里坐满了人,多为家族中的亲人。除了标兄、堂妹夫、堂弟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还有两个陌生的中年人:一男一女,男的相貌堂堂,谈吐爽朗,举止不凡;女的穿着时髦,阴云布脸,就像这三月的天,随时有可能风起雨来。落座寒暄后,我成了旁观者,他们继续刚才已说开的话题。

只听陌生男人说,我女儿已经有六七个月身孕,现在藏在家里不敢让她出来见人,我们这次来就是想问问,这事你们想怎么办?

陌生女人愤愤不平地接着说,我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才二十岁,我们不希望她那么早结婚,让她打掉,死活不肯。说完狠狠地剜了坐在一旁的堂侄子一眼。

堂弟夫妇赔着笑脸不断解释,我们也不知情,春节回来还问他有无女朋友,没有的话要托人给他介绍了。堂侄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老大不小了。

到这时,我才听明白了。堂侄去深圳打工,在一家公司跑业务,几个月时间就和公司里的一个小美女男欢女爱,不但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还煮得有点过火,让女方家人脸上挂不住了。在民间,男女这种事,碰上了,往往是——男方偷着乐,女方愁白头。

我望着堂侄俊秀的脸庞,他正侧身对着他未来的岳父岳母,脸上带着笑容,却一言不发。我心里想,这小子挺“上进”、够“实诚”的,现如今,许多同龄人还在自顾玩耍,他倒好,闷声不出,就把事情办成了,不用父母操一丁点的心。要知道,我们粤东“福佬人”家庭观念重,结婚生子是头等大事,不婚不育属于大逆不道,是不被接受的。

我的大哥,还有族亲中最大的堂兄夫妇也陆续到场,有的拉张小板凳坐下,有的就在一旁站着,场面更为“火爆”。

经过一次次寒暄,陌生的客人已不再陌生。他们夫妻,男的本省客家人,女的四川辣妹子,均在深圳特区谋生,久经商场浸泡,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人。

客家男子不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说,我们既然大老远跑来,是奔着成事来的,现在人也见到了,家庭情况也看到了,你们先说说你们这边的风俗习惯,我再说说我们那边的风俗习惯,咱们再作商量。

标兄介绍说,我们这里,聘金三到四万,还有其他喜饼……

话音未落地,川妹子急了,冲口而出,按他们那边风俗,起码要三十万!

此话如晴天霹雳,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亲人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三四万和三十万,这差距实在大了点!

客家男子把僵局看在眼里,赶紧解释,三十万主要用在摆酒请客上,聘金大概十万左右。咱们摊开说,好商量。

对话的主角标兄说,我们这边,摆酒是各自摆的,即使合在一块摆,也是各自买单,这叫联婚。

我哥说,我有个女儿嫁湖北,一分钱聘金也没要。

堂妹夫说,我女儿嫁广西,倒是给了三万多元聘金,我们送给女儿六七万的金银首饰,等于倒贴钱。

这边厢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实情,都是笑着说出来的,灌进客人耳朵里,估计刺痛得嘎嘎嘎地响。客家男人依然谈笑风生,他的媳妇,脸上已是铁青铁青的。

标兄他们见势不妙,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就用家乡话打个招呼,几个人悄悄退出门外,只留下我和大哥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客人闲聊。两个堂侄中的弟弟,一直在殷勤地冲泡潮汕功夫茶。他这是在帮他哥“讨好”岳父岳母呢。

四川女子好像想起了什么,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乡下手机信号不好,我们让堂侄赶快陪他“丈母娘”上楼打。

堂弟的这套房子,高三层,是入住不久的新楼,一楼大厅宽敞明亮,超大电视,红木沙发,高大的酒柜,一应俱全,在乡村普通农家,显得颇有档次。再加上堂侄样貌端正,我断定,这“岳父母”对女儿将要嫁过来的家应当是满意的,接下来就看怎么缩小双方给出的条件了。

标兄、堂妹夫和堂弟夫妇几个商量完毕回厅就座,“丈母娘”却只闻其声,迟迟不见下楼。

堂弟他们商量的结果咋样,究竟给出多少的聘金,能够让人家接受吗?出于好奇,我悄悄起身,拉着大堂兄来到隔壁他的家,问他情况。

大堂兄说,准备先答应给八万,所有费用全包。如果对方不满意,再上浮到十万,再多,就负担不起了。也是,堂弟夫妇在家务农,两个儿子外出打工时间不长,家里新建了房子,积蓄确实有限。能给出八到十万,已是尽了最大努力。毕竟孙子在人家闺女肚子里,不能太小家子气,更不能以此要挟未来的亲家。

返回堂弟家时,现场风云突起,似有新变化。客人正起身要走,不肯留下来吃饭,堂弟他们在极力挽留。客家男子说,闺女是她奶奶养大的,我们回去和老人家说说,让她亲自来看看,由她拿主意。这是个很厚道的理由,也是个可进可退的借口!

喜从天降 : 文 / 林友侨

我心里咯噔一声,我们走开这几分钟,莫不是双方谈崩了?我望向四川女子,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发现她的脸没刚才那么阴沉了,但要走的态度却很坚决,说加工厂有货要发,急于回去,饭就不吃了。

我心想这更不对,发货并非十万火急的事,不差吃顿饭的功夫。见堂弟急得结巴巴束手无策,堂弟媳已慌忙进屋去准备送客的红包、礼物,标兄他们也出门做相应准备,一直没多说话的我只好和大堂兄一起劝说客人,既然山长水远来了,如今已到吃饭时间,怎么也得吃了再走,不吃,不是我们这里的待客之道。

我恳切地对客人说:“现在差不多六点了,你们回去路上不也得吃饭,何况饭店已经订好,就在高速路口附近,吃个便饭不耽误时间。”

大家七嘴八舌,一边说,一边簇拥着客人往外走,场面甚为纷乱。吃与不吃,成与不成,似乎还有变数。而变的方向,将取决于能不能把客人留下来吃一顿饭。

到了村口,标兄和堂弟一家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全挤进客人和堂妹夫的车中。望着两辆小轿车缓缓离去,我心里想,家族亲人这么热情、实诚,这事应该能成吧?标兄、堂弟他们把在家的叔伯兄弟全叫来,不就是要给客人一种人丁兴旺、邻里和谐、族人有亲的好印象嘛。客家人和“福佬人”一样,都特别看重亲情。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堂弟他们回来了,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一问,原来饭桌上客家男人主动开口,聘金六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寓意小夫妻恩恩爱爱长长久久。同时要求给他女儿购买“三金”(指三样金首饰),其他请客吃饭全免了。

我听了一头雾水,不是说好给八万吗,怎么对方还主动减为七万?堂弟说,当时是商量给八万,怕他们不满足,开大价,就没透底,想让他们先出价,我们再砍价,没想到最后开出的是六九九九九,简直喜出望外。

我听了深为堂弟他们高兴。但心中暗暗感叹,我乡里的亲人也太能谈判做买卖了,不愧是福佬人,娶个媳妇,也能得这许多的便宜。同时,真心感佩客家男人的厚德,能够不计前嫌,入乡随俗,去繁就简,一力把喜事办好,为女儿的幸福铺平道路。

很快又过了两个小时,这一天还未过完,堂弟他们按照“亲家”临别时的嘱咐,已请“先生”看好了儿子娶亲的良辰吉日,就定在了十二天后的三月初十。从双方家长见面到儿女结婚,前后不到十二天,这在乡村简直是前无古人了。

而且,人还未娶回,今年清明祭祖的人丁钱,堂弟家已主动多交了两丁。这富于戏剧性的一桩桩一件件,迅速传遍村头巷尾,亲戚邻里皆笑称,堂弟家这次真是拾到宝,赚大了。

我也觉得,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现在城里乡里,不愿结婚的剩男剩女多不胜数,很多家庭不得不直面无后断代、无孙侍弄的命运,活活把为人父母者急了个半死。长此以往,不要说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家族、一个国家,也不能不为此忧愁。而堂弟家一下子添了两丁,转眼间三世同堂,岂非喜从天降?!

虽然,民间这嫁女收礼之风,从北吹到南,从几万到几十万,让初入世的年轻人望而却步,实在不宜提倡。但千年风俗,风过俗留,留下什么,扬弃什么,还得让岁月之河,慢慢淘洗……

喜从天降 : 文 / 林友侨

林友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散文百家》《散文选刊》《人民日报》《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并被新华社、学习强国、人民网、海外网等平台广为转载,被《中学生阅读课》等书籍收录,被初中模拟试卷分析解读,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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