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傅 作者:尹加利

人世间的好多事情如过眼烟云,或遗忘或丢失或散落在记忆的长河中。然而,却有一些刻在灵魂上的伤痛,让我们一遍遍感怀、一次次追忆。

那是1983年,高中还没有毕业的我顶替死去的父亲,走进了县水泥厂,那一年我才16岁。由于我的年龄较小,厂里为了照顾我,把我分到了行政科的浴室班,让我学着为锅炉处理水质,这工作既清闲,又没有什么风险。

通过努力,我很快掌握了这项技术。一天晚上,一位外号叫“粗粮”的老师傅担任锅炉操作工。“粗粮”姓曹,名常礼,51岁,家住离厂不远的曹家村,在厂里已经干了十几年的临时工。他有5个儿女,妻子常年生病,小儿子残疾,家庭贫困。因他从不到食堂吃饭,总是从家里带来用红薯和菜根做成的煎饼和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所以一些人称他为“粗粮”。“粗粮”平时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始终古板着脸,经常一个人闷头蹲在墙角,用那个黑呼呼的竹杆烟管“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那时电视里正好在播放《射雕英雄传》,于是我偷偷地在背地里又给他加了一个外号“曹老邪”。

那天吃过晚饭后,我躺在宿舍里看书。8点多钟,俱乐部里传来里《射雕英雄传》的音乐声。我撇下书本,直奔电视室。电视里“降龙十八掌”和“阴阳指”正打得难分难解,我也看的热血沸腾。等到曲终人散,我才猛然想起,锅炉的处理水已经用完,没有及时补水化水!我撒腿飞奔锅炉房,眼前的情景却让我目瞪口呆:锅炉因为没有了处理水,被迫停炉灭火!澡堂里正在洗澡的工人披上衣服,哆哆嗦嗦地站在窗前破口大骂。我的脑子发晕,两腿软绵绵地瘫坐在台阶上。“还不快去摆弄水”!“曹老邪”的一声怒吼,立刻让我从凳子上蹦起来。我看见“曹老邪”的眼里正喷射着足可以熔化我的怒火。待一切都恢复正常后,时针已经指向深夜2点。

第二天,科长把“曹老邪”叫了去。我的心里忐忑不安:马上就要转正定级了,没想到节骨眼上却出现了这件事,看来转正定级要延期了。“曹老邪”回来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蹲在锅炉房前大口大口地狠劲抽着呛人的劣质烟叶子。我不敢多问,只想着在科长面前如何交代。可是,一连过去几天,科长丝毫没有找我训话的意思。这件事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过去了?到了月底,班长拿着的营养餐(厂里规定,临时工没有奖金,只有每天2角钱的夜班补助)发放单上,“曹老邪”名字连同后面的6元钱被划去了。我试探性询问班长,班长说,上次停炉是因为“曹老邪”打瞌睡造成的,所以这个月的营养餐被扣除了。

我的心里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和吃惊。原来是“曹老邪”为我承担了全部的责任!我的眼睛模糊了。虽然扣除的只有6元钱,但对当时“曹老邪”那个贫困潦倒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到30元!然而,我的自私和怯懦让我没有勇气把真相说出来。我拿出6元钱,偷偷地放在“曹老邪”用来包煎饼的布袋中。可是第二天,这6元钱又“完璧归赵”地出现在我的工具柜里。

就在我通过考试、被厂里宣布正式转正定级的第二天,厂里辞退了一批临时工。没想到“曹老邪”的名字首当其冲。我的心深深地被刺痛了。“曹老邪”虽然呆板孤僻,但干起工作来却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上班十几年来,从没有发生任何差错,也没有请过一天假,更没有迟到早退过。我知道,我的玩忽职守是他这次被辞退的主要原因。如果不是为我承担了全部的责任,也许这次就不会被辞退。

“曹老邪”临走的那天晚上,我死拽硬拖地把他拉到了一家简陋的羊肉馆,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羊杂碎和两碗羊肉汤。我把一瓶老白干一分为二,一股脑地倒在两只粗糙的白碗内。面对“曹老邪”那双惨淡枯涩的眼睛,我无语凝咽,端起白碗一仰而尽。醉眼朦胧中,我清楚地听到了“曹老邪”那沙哑的声音:“娃子,往后无论干啥,都要用点心,你的路还很长”。生平第一次酩町大醉的我,再也控制不住,泪从早已潮湿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没有想到的是,88年初,当我正在办理调动手续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消息:离厂后的“曹老邪”为了生活,与他的三儿子上山采石,在装填炸药时突然发生爆炸,“曹老邪”当场身亡,三儿子也负了重伤。开始,我怀疑这条消息的准确性,但当我站在山坡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坟茔前,我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在坟的周围,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我弯下腰轻轻地采摘了6朵白色的小花,小心翼翼地摊放在坟前。面对这6朵在风中摇曳的野花,我知道,“曹老邪”用他的善良和宽容,不仅深深地影响和改变了我的行为准则,而且也让一个年轻的生命明白了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怎样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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