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林:父亲的那间老屋

父亲教了一辈子书,直到七九年退休。

退休后,他不愿和子女们一起生活,用自己的退休金在自留地的竹园里盖了间小屋,和我母亲在那里安度晚年。

父亲的那间小屋不足20㎡,砖木结构,高2.7m,在一片绿竹掩映之中。屋后有几棵银杏树,独门独院,干净、利落、幽雅、寂静,置身其中,真有一种世外源的感觉。

父亲的那间小屋,是我的家风、家训、家教形成、延伸的小屋。

我经常带着儿孙们,来到父亲的那间小屋,围在父母的身旁,聆听父亲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

他给我们讲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道理,谈了“习”在人的成长中的重要性;他给我们讲了“香九龄,能温席,融四岁,能让梨”的故事,他给我们讲了朱氏治家格言:“黎明即起,酒扫庭除”,教我们勤劳做人;他给我们讲了两千五百年前,脑子和孔子关于“水”的对话:“水泽披天下,而不与万物相争……人若像水,有容乃大,上善若水”……父亲说:做人要像水一样,清如水,明如镜,要像水一样执着,滴水穿石,要像水一样,有一滴,滋润幼苗一株,集一潭,包容鱼翔浅底,成一河,承载千帆竞渡,汇百川,聚成辽阔海洋……上善若水,中华美德,能宽容的人最高尚,谦让不是软弱……。在这间小屋里,父亲给我讲的西汉刘秀的爱将贾复的故事,让我终生不忘:

贾复是刘秀的,“云台二十大将”之一,他既能敢和刘秀据理相争,又能和同僚们和睦相处。一次,贾复正同下属们闲聊,他的一员大将突然来访,来将粗鲁、目中无人,性烈如火。正在谈笑风生的贾复一下子恭谨起来,热情地接待了这个来将。来将平时人员不太好,面对来将颐指气使,粗声大嗓,有几个人为了维护贾复的尊严,几次想起来斥责这人,但都被贾复示意制止,自己只是微笑应对。待此人走后,下属问贾复:“你在陛下面前,都敢据理力争,何惧他哉?”贾复笑着回答:此人勇猛刚烈,就是心胸太窄!咱们不能和他争论,更不能呛着他,我们和他相处,要宽容一点才能取得好的效果!”

后来的一次激战中,贾复身陷险境,这员猛将奋不顾身,寸步不离贾复身边,他十分动情地告诉贾复:大家都不喜欢我,而你却宽容我,我对你一定要以死相报!”

在父亲的那间小屋里,父亲将古往今来的英雄事迹,历史典故当作家教、家风、家训传给了我们,“楚汉相争”、“将相和好”、“大肚能容天下大事”,不断地教育我们诚信做人,宽容待人,和为贵……我们正是在这良好的家风熏陶下,学习做人做一个真正的人。

最令我难忘的是我在父亲的传教下,大度、宽容待人的几件小事:八七年,我由教办业务校长调至联中做副校长,拿到教育局的调令到乡政府,教办报到时,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联中的王某正通过关系想做副校长,我来了,正好把他顶了,他得知后,便伙同二三个人在学校散布“阻止”我进校的言论,并几次到教办,分管乡长那儿去下“绊子”,面对这一情况,我确实十分气愤,心想:哪有不见面的仇家,真想找他理论一番,但转念一想,这不利于以后的工作,头三脚“毛”踢不开,以后怎么工作!便以高姿态、大肚量在分管乡长、中心中学校长的带领下,面带笑容走进了他冷眼相待的学校,第二天,我便主动找他谈心,让他主动协助我干好工作,(他已知道我清楚他设“绊子”的事),当时他也很无奈,便表态: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从头开始吧!后来的日子里,我主动让他多干工作,教学管理、学籍管理、学校的大型活动都让他出面组织,一学期后,便提他为教务主任,老师们都担心的“刘王相顶”的事并未发生。我把这件事向父亲谈了,父亲说:“这样做就对了,要记住小胜靠智,大智靠德,要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办事,可不能跳光杆舞!”

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八八年,学校响应上级号召,搞勤工俭学,动员师生收玉米棒子,当时初三(1)班的教室后边堆满了学生们带来的玉米棒,一天深夜,两三个学生带夜班在煤油灯下学习,因过度疲惫,不小心碰到了煤油灯,将教室后边的玉米棒引着了火,直到火烧到屋顶才被发觉,当火被扑灭后,已烧毁了两间教室,这一场火灾,对我的教育特别深刻,早上四点半,我便到了乡政府,教办汇报了此事,返校后,立即组织三(1)班学生转移到图书室上课,立即找工人修理被火烧坏的教室,仅半天的时间,便将2间屋的笆换好,没影响学生上课,但王某便抓住这一事件写“人民来信”,我在分管乡长的办公室亲眼看到他的“告状信”,什么学生“哭天喊地”,家长“云集学校”,“教学秩序大乱”……,我一眼看出这信的字迹出自他手,当时心中真不是滋味,当局领导派员调查此事件时,师生、家长都如实反映了情况,并不是“人民来信”所写的那样。在全体老师的会议上,局领导明确表态:农村中学办学条件差,勤工俭学是上级的号召,大家应从这次火灾中吸取教训,做好安全工作……”当时我发现王的脸色通红,肯定火辣辣的。事后,我将此事写成专题报告,并让他阅后、签字报到乡政府。关于他写的“人民来信”,我佯装不知。有的老师讲:“这是谁干的(指写告状信),真缺德!”还有的讲:“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我便讲:“向上级反映情况是对的,但不能夸大其词!”

这件事,我在心底压了十五年,他还以为我不知“告状信”一事。直到后来,他母亲病危,我带着东西去看望时,他才酒后吐真言!酒场上,我哈哈一笑了之,说:“停!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了!”

无数的事实,让我感到对同事的最高境界是宽容,对朋友的最高境界是包容,有容乃大!

父亲的那间小屋,是父母以沫相濡,对子女言传身教的小屋。

退休后,父亲在这间小屋里走完了三十三年的人生路,最后离开我们而去。

父亲身体不好,年轻时曾两次腹部开刀,后来的三十多年里,全是母亲一日三餐的服侍着,母亲常说:“您爹年轻时挨饿受累,没吃过饱饭,现在咱们有了,叫他好好过几年!”父亲赶集来晚了,母亲都是迎到东大路,父亲感冒了,母亲亲自去诊所请医买药,一天三遍倒茶服药,父亲的衣服,母亲从来不让我们给洗,说什么“你们洗不干净!”

父亲喜欢打牌,有时在小屋里约上三五个牌友,一玩一天,有时外出到大队部,小店门前打,这时,母亲便早早地做上四个小菜,倒上三两酒,等着父亲“收工”回家,可以这样说:父亲能活到九十三岁,与母亲的细心照顾是分不开的!

同样,在这间小屋里,父亲对母亲的关怀真可谓无微不至,父亲常说:“你娘年轻时生病,都是提着药壶到社场上拉碌轴,到老了,也没落个好身体,我得想法让她多活几年,我这三千多块钱是够我们用的了!”父亲好赶集,家中的青菜,肉鱼不断,点心、果子不断,母亲的床头从来不断过“条酥”、“三刀”、“羊角蜜”。不用说,这都是父亲给买的。

母亲得了脑血栓以后,卧床半年多,其间除了我们儿女服侍外,多半是父亲侍候着,喝茶、喂药、大小便、洗脸、擦身,有时一夜要起来五六次,父亲从没有怨言过,还说什么:等你好了,咱不让孩子问,我用轮椅推着你赶市四集,到外边看景去!

去年十一月,长期患风湿关节炎的老伴不慎跌倒,将腰椎摔伤,医生诊断治疗后,须卧硬板床休息,生活不能自理,这可难为我了,孩子们都上班,我也不会服侍病人,三天两天还不解决问题,不会干也得干,边干边学,每天要买菜,做饭,我一天三遍喂饭,三遍倒水服药,无数次的大小便,有时扶起来再放下去便是一身汗,再加上量体温,按摩,一天到晚,一会也不能离开她床前。她眼含热泪说:“我受伤,难为你了!”我说:“这算什么,想想你这五十多年挨累受苦,生儿育女,背上背着大的,手里领着小的到学校去上课,一月五元、七元、十四元的工资,干到现在将近五千元的养老金,为我们的付出真是太大了,我无论怎么干,也回报不了你!”她说:咱娘有病时,咱老爸细心照料,现在我倒下了,摊到你了。”我细心照料了六十多天,老伴终于能下床站起来走路了,她高兴地对孩子们说:“我能好得这么快(医生讲得100天),你爸他功不可没!”

父亲退休后,自己订了两份报纸,每天必须有2个小时的读报时间,好的文章他还剪下来,自制一份“剪报”,直到如今,他的报纸、剪报还存放在那间小屋里。父亲的书法在老家也是出名的,周围三五里村庄,有喜丧事,都把父亲请去,写上一两天,直到重病卧床,他还坚持早上起来写几个字,他的正楷、狂草令不少懂行者称赞不已,如今,他床头的八仙桌子上,还有半米多高的手书放在那儿。在他的影响熏陶下,孩子们都喜欢上了书法,我弟弟接过父亲的毛笔,在周围几个庄上继续着父亲的工作,我女儿在我父亲的指导下,曾取得戴圩镇中小学教师书法比赛一等奖,我的孙子刚上小学三年级,毛笔字就写得有模有样!

我们祖上三代都是木匠,父亲也有一手好木匠活,退休后,他又把木匠活拾掇起来。

在那间小屋里,他添置了锛、斧、锯、刨,用自己的退休金购买木料,干起了铣头、铣杆、镰刀把的营生,自己配料,自己设计做了平车架、八仙桌、菜厨、书柜,每到春天逢会时,他便拉着平板车或骑自行车带上做好的成品去赶郯城、台庄、长城、苍山等春会,收入相当可观。他自己常说:“这几年,我干活挣的钱可不比我的工资少啊!”

父亲在他的那间小屋里,还从事着我们刘姓家谱的续编工作。为了我们“六房”的家谱编撰,他在那间小屋里查资料,阅旧谱,续断支,写新辈,有时在灯下忙到夜里十二点,有时要骑车到山东郯城、台庄、邳北的邢楼、邹庄等地实地访问记录,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将我们刘家的支谱续写成功,编排复印。

父亲的那间小屋里是我们尽享天伦之乐,行孝、尽孝的地方。

父亲退休后的三十三年里,我们四世同堂在父亲的那间小屋里共享天伦之乐。

每逢春节,中秋节,我们全家四十多口人,便来到父亲的那间小屋里,谈天说地,喝酒,吃饭,打牌,看电视,听音乐……四世同堂、子孙绕膝,因房子太小,一次只能开两桌,有时要开两番,还有人不能上桌……到了节假日、周末,我们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从南京、武汉上大学的回来了,在邳州读初中、小学的休息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来到我父亲的那间小屋里同他们的“老太”谈心,不管是读本科,研究生的,还是读小学初中的,父亲同他们都有“共同语言”。孩子们都不会忘记老家竹园里的那间小屋。

当父亲90岁以后,我们便全程服侍。妹妹把父亲的被褥拆洗,衣服的清洗全部包了下来,每个星期天都要来到父亲的那间小屋里,洗父亲退下的内衣、外衣,一个月要洗一次床单、被罩。我们弟兄三个,每人一个月“全陪”父亲,同父亲同吃、同住,在那间小屋里,我们想尽点子,让父亲吃好、住好、玩好、生活好。

父亲喜欢喝粉浆,我不顾天寒地冻,到邳城给买粉浆,父亲喜欢吃狗肉,我们骑着自行车到县城(来回七八十里)给买狗肉,三汊河一位卖狗肉的知道我是给父亲买狗肉的,深受感动,说:“我总是看到大人买给小孩吃的,你都七十多了,竟然专门买给老爷子吃,我得多给一点!”

在父亲的那间小屋里,夏天,我在大盆里给他洗澡,冬天用脚盆给他泡脚;我还学会了简单的按摩,经常给他按摩几下,我的三叔看见我每天晚上给父亲洗脚,就说:“你都七十多了,也该让孩子给你洗了!”我总是说:“我还行!等到我九十多的时候,儿孙们肯定会的!”

每当大年初一,我们全家几十口子都要到父亲的小屋里去给父亲磕头,二〇一三年的初一,我和老伴去给父亲磕头(当时老伴已74岁),我父亲说:“磕了一辈子头,现在磕一回少一回了,磕吧!磕吧!”

在父母的教育和我们的影响下,儿孙们个个孝顺。

今年三月,我们几个老同学到北京去旅游,回来时,总得给孩子们带点什么,全聚德烤鸭,一是太贵,二是买不到真的,北京有的,我们这儿也有,无奈之下,我花了三十八元给孙子买了一包北京冰糖葫芦。

儿子带着孙子到车站接我时,我便拿出那包冰糖葫芦说:“爷爷没买什么,这个是北京正宗的!”孙子接过来说:“谢谢爷爷!”他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就是不往嘴里送,他爸爸说:“快点吃吧,过一会糖要化了!”小孙子不说话,也不吃。我们都没在意。

到家下车后,小孙子飞快地跑到他奶奶跟前,说:“奶奶,你看,爷爷从从北京带来的!你尝尝!”奶奶高兴地说:这比吃还好!你吃吧,奶奶不吃!孙子说:“奶奶你不吃,我也不吃!”没办法,我老伴吃了一颗,说:“好吃,好吃!”小孙子高兴地蹦了起来!

“奶奶,你不吃,我也不吃!”多么疼人的语言,多么疼人的事迹,我们的孩蛋长大了。

再过两年,父亲就一百岁了。他离开我们已四年了。每当我带着孩子们回老家时,小孙子总是说:“爷爷,先到老太的屋里去看看,我好想他!”

父亲的那间小屋,是我们的家。家是我人生的第一课堂,家是一种承担,家是一份责任。

家是我们生活的乐园,家是我们避风的港湾。

父亲的那间小屋是我们的家。

家是充满亲情的地方,家是白头到老的漫长旅程,家是以沫相濡的人生驿站,家是行孝尽孝的殿堂。

学家训,将家的精神融入血脉;承家教,将家的责任担在肩头;传家风,将家的文明代代伸延。

无论是在南疆北国,还是在东海西藏,只要想到父亲的那间小屋,就会有一种亲情回荡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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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条)

  • 匿名
    匿名 2020-04-11 14:31

    再没有儿时的狂想,年轻人的浪漫。只有老牛那种务实精神。心还在,梦就在。只不过从头再来……仰望星空,脚踏实地走向生命的辉煌。

  • 大道显隐
    大道显隐 2020-04-11 14:06

    瑞林叔:你好。您还记得你教我们臧克家先生的有的人吗?希望你重新温习一遍。我也不会忘记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