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诱人的刨花香气

那诱人的刨花香气

有一个儿时的谜语,我现在还记得:“奇怪奇怪真奇怪,脊背上冒出花儿来。”打一木匠用具,谜底是刨子。还有一段对话,那时我坐在奶奶怀里,我们反复不厌。

奶奶问:“什么花儿不开在枝头上呀?”

我回答:“雪花呀。”

奶奶说:“不对。”

我再答:“浪花呀。”

奶奶摇头。

我思维开始发散,南瓜花、稻花、喇叭花胡乱猜一通,最后说:“刨花!”

奶奶笑了。

“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如果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那时候,农村里的物质生活是穷苦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几年的时间,才能看到一次大戏,一年中间,也许听不到一次到村里来卖艺的锣鼓声音。于是,除去村外的田野、坟堆、破窑和柳杆子地,孩子们就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地方了。

   “在谁家院里,叮叮当当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在院子里放着一条长长的板凳,板凳的一头,突出一截木楔,木匠把要刨平的木材,放在上面,然后弯着腰,那像绸条一样的木花,就在他那不断推进的刨子上面飞卷出来,落到板凳下面。孩子们跑了过去,刚捡到手,就被监工的主人吆喝跑了: 小孩子们,滚出去玩。

   “然而那咝咝的声音,那么引诱人!木匠的手艺,多么可爱啊!还有升在墙角的那一堆木柴火,是用来熬鳔胶和烤直木材的,那噼剥噼剥的声音,也实在使人难以割舍。而木匠的工作又多是在冬天开始,这堆好火,就更可爱了。”以上是著名作家孙犁先生《铁木前传》的开头,它勾起我对于木匠的回忆了。

那时普遍清贫,家徒四壁,整个家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年的正月初三,趁着年根省下的一些菜,母亲对父亲说,“去请木匠,我们要做一些家具。”

这样,老木匠张绍棠来到了我们家,他带来一个帮手,是他的儿子,叫双喜,矮墩墩的,未曾开口先笑。比我大几岁。他很怕他的父亲,那点干得不好,上去就一耳刮子。双喜被打了还是笑,因为严师出高徒,况且是父子。张绍棠五十岁左右,矮胖,脸上有几个白麻子,我们那地方叫“白甜麻子”。我叫他表大爷。

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大锯“嗤嗤”拉得正欢,刨子“吱吱”翻飞着刨花,一片祥和欢乐的景象。

中式家具榫卯结构是核心。榫卯结构与铁钉相比,木件间巧妙组合可有效地防止木件的扭动,而铁钉连接是做不到的,随着铁钉的松动则发生扭动,必然容易散架。铁钉还有生锈,疲劳等问题,而用榫卯结构的家具能使用几百年也完好如初。看老木匠斗榫真是享受。“斗榫”也称“接骨斗榫”:利用木材等物件上凹凸相接处,凸出的部分榫头和凹下去的卯眼,使它们合缝紧密成为一体。坊间里巷,凡是有人发生了动骨伤筋之类的疾病,家人和邻人都会把伤者赶忙送往医院,找骨科主治医生治疗。接骨斗榫是俗语,泛指的就是治疗骨科疾病。骨科俗称接骨斗榫,典出木工活。工木打造家具,须卯孔削榫,孔是孔窍,孔眼;榫是榫头。榫头依据孔窍形状,或方榫、或圆榫,再采用凹凸方式,两相衔接,逗榫合缝,一件木器,就大功告成。骨科医生,断手再植,断骨重生,俨如木工,接木斗榫,完好如初。看来,接骨和木匠斗榫一个道理。但看张绍棠,他把四个桌腿立好(当然四条桌腿有横撑勾连),都是双榫;两人抬起桌面,八个卯眼刚好放在八个榫头上;他操起六斤四两的斧头,裹着风声,“啪啪啪啪!”四四一十六下,严丝合缝,一张桌子浑然天成。

表大爷张绍棠就是不用钉子,他是远近闻名的榫眼大王,很注重名声的。我的伯父开玩笑说张绍棠做的一张板凳有问题,张绍棠听罢,操起板凳使劲地摔将起来,板凳蹦得老高;他拿起来又摔,一直摔了数十下,那槐木板凳铮铮铁骨不变形。我大爷装上一袋烟讪笑着递给张绍棠,“大哥,何须动怒!”张绍棠脸上麻子锃亮,说:“祖传六辈子的手艺,不能瞎在我的手里啊!”

 榫卯的本质是对树木天性的尊重。榫卯的组合方式有多种,没有唯一,只有恰当。榫卯的本质是遵循木质纤维的特点,根据家具的造型,从力学上考虑每根木头所受的承受力,从而找到最佳连接方案。有用于两块平板直角相接的燕尾榫,有束腰结构必用的抱肩榫,还有三根木材连接时使三面看起来都是45度角极为精美的粽角榫。家具连接处应该用什么榫,有经验的老木匠一看就知道。儿时的这段经历,让我对木头有一种天然的挚爱。摸着桌面粗糙的木纹,一种身处自然的心境便舒展开来。我们每个人不都像一棵树吗?

我对刨花很着迷,它们像个精灵,薄薄地卷起来,如含羞待放的花蕾。槐木刨花味道甜甜的,椿木刨花苦苦的清香,桑木刨花泥土气息,柏木有一股子松香味儿,红松有辛辣味,杨木弥漫着青草气息,柳木性软而刨花苦涩。我用衣襟兜起刨花,来到无人处,我把自己埋在刨花里睡着了,梦见我变成了木头;母亲呼唤我,我听得分明,因为是木头却不能搭话。我急得大哭起来了,泪水变成了鱼鳔。

我喜欢看木匠做活。表大爷张绍棠猫着腰,在一把被锉得坑坑洼洼的长条工具凳上刨着一块木枋,木枋顶在马口上,他时不时拾起来,眯着一只眼看是否刨平整了,这叫“吊线”;他又拿起墨斗,“啪啪”在木头上弹起一条条笔直的线条;他从火盆上拿起正炕着的木板左右比划,看怎么使用才能不屈材料。我猛然想起荀况先生在《劝学》篇中这样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荀子伟大呀,从木工活里阐发出他一通道理来。

上礼拜,我对给儿子房间装修的木匠说,现在木工不要吃那么多苦了,木板尺寸大小是制就了的,开动充气机,钉子“啪啪”就钉上了,真省事呀。木匠说,大爷你真逗,我花三天时间去斗榫,我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呀?小木匠说得有理,为了他的老婆孩子有饭吃,我们只能告别斗榫了。

 四十年前的那个春节后正月里,表大爷张绍棠在我们家忙活十九天,打制了四只板凳、一张饭桌、一个碗柜和一个衣柜。临走时,我们把家中仅有的一口袋黄豆给了他们,因为双方谁也没提工钱的事。双喜哥背着那口袋黄豆歪歪斜斜地和他父亲走在乡间土路上,渐行渐远。第二天早,我奶奶起身扯草垛子烙煎饼,发现那一口袋黄豆赫然藏在草窝里。原来他们没收工钱。唉,那时人与人之间就是那样淳朴而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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