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俗话说两座山不能碰面，两个大活人碰面的机会总会有的。更何况两个人又同住在一个峪里，同在一个生产队里干活。
万能胶寻找与发面馒头见面的机会，实际上就是想寻找机会狠狠地报复发面馒头一下。万能胶的小算盘打错了，你当过公社主任的老婆那有什么了不起。发面馒头能是好报复的吗，发面馒头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哟！
机会终于等来了，又一年阳春三月梨花盛开的日子里。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护士们，一个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背着印有大红十字的药箱，来到峪里给山里的孩子们打预防针。说是预防传染流行病什么的。
打针的地点设在大队小学校，凡入学的和未入学的孩子们都要到学校打预防针。家家户户都要去，家长还要陪着孩子们一起去。一是为了按手印，二是为了照顾孩子。有的孩子胆儿小，看见那么长的针头就吓得抹眼泪，更甭说打针了。一旦把针头扎进胳膊里，孩子哭得像杀猪似的，敞开嗓子嚎破天。
老师是哄也哄不好的，只有叫家长来哄。有的家长煮了一个鸡蛋，有的装了一把花生米，哄着孩子不哭，安安稳稳地打针。一旦打完针就给予奖励。还有的家长采取恐吓法，说，别哭，别哭，再哭就把你送到狼窝里去！有时也能凑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这样哭哭嚷嚷一上午、总算是把预防针打完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发面馒头走累了正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万能胶追上来了。万能胶也找了一块石头坐在发面馒头的对面。脱下一件外衣拿在手上。新做的一件白底红花的衬衣裸露出来，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非常亮丽抢眼。与那乌黑光亮的头发，高高隆起的胸脯，白里透红的大圆脸蛋，搭配得天衣无缝，活脱脱一个美人儿坐在发面馒头的对面。
看来万能胶在出门之前是经过一番打扮的。是想用她年轻漂亮的优势，把发面馒头的盛气压下来。让发面馒头产生一种自愧不如她漂亮的自卑感。收敛一下自己的锐气。谁知发面馒头不吃这一套。眼睛斜视一下万能胶，忽又转过脸来看着远处的大山，说，卖俏呐！可惜这山窝窝里没有茬啊！
万能胶还没有开口，发面馒头倒先发起了进攻，主动找茬来了。万能胶本来想找茬的，发面馒头先找来了，那还有什么可说呢？她主动找茬来不是更合万能胶的意吗？
万能胶用眼角瞟了一下发面馒头，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说，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发面馒头没上过几天学，听不出万能胶话里的意思。在心里琢磨了半天，把嘴撇了撇，不屑一顾地说，谁稀罕你报春，俺家门口大槐树上的花喜鹊早就报过了。
万能胶听了，在心里说，她说什么花喜鹊报春，难道我穿了件花褂子，就变成花喜鹊了。转而又想，花喜鹊有什么不好，花喜鹊还是吉祥鸟呢？花喜鹊站在梅花枝上不是叫喜鹊闹梅吗？猛抬头看见发面馒头穿了一身黑色的裤褂，心想那不就是乌鸦吗？比乌鸦还要黑呢！万能胶张口就说，花喜鹊叫喳喳，气死旁边的老乌鸦。
发面馒头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一身黑，立马悟出来了。万能胶你在骂老娘呐，老娘饶不了你。
发面馒头坐不住了，一蹦一跳地跳到万能胶跟前，愤愤地说，我叫你花喜鹊叫喳喳，气死老乌鸦。今天老乌鸦偏不气死，今天老乌鸦非咬死你这个叫喳喳不可。
发面馒头一手抓住万能胶的头发，一手劈脸就扇了两巴掌。打得万能胶两颊发烫两眼发黑。半天万能胶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万能胶，发了疯似的对着发面馒头的肚子铆足劲撞了过去。发面馒头躲闪不及，被万能胶撞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方。万能胶就势猛扑到发面馒头的身上，两腿叉开骑在发面馒头的肚子上。一手按着发面馒头的胸脯不让她转动，一手朝着发面馒头的脸上扇耳光。
正当万能胶扇得两手发麻心花怒放的时候，发面馒头的两只手悄悄地伸进了万能胶的裤腰，解开了万能胶的裤腰带。万能胶刚要站起来，被发面馒头用力一拽，把万能胶的裤子拽下来了。白瓷盆似的屁股在明亮的阳光下发着白光。
路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着这两个好强的女人打架。蒜瓣儿站出来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裤子都打掉了还打。万能胶赶紧提上裤子，裤腰带还在发面馒头手里攥着不给万能胶。万能胶提着裤子站在那里。蒜瓣儿夺过发面馒头手里的裤腰带，递给万能胶，说，快勒上回家吧！马队长在家等急了呢！万能胶勒上裤子，理了理头乱发，整了整花褂子低头走了。
蒜瓣儿转过脸看着发面馒头还躺在地上不愿起来，就说，等着花轿来抬你呐，还不快起来回家。你看人家万能胶都走了，你还等什么？还没打够呀！没打够回家跟于广财打去，打它个三天三夜也没人管您。不怕人笑话，成天靠着打架过日子。
蒜瓣儿伸手去拉发面馒头起来，发面馒头眼都不瞟一眼，自己爬了起来，说，就你多管闲事，谁稀罕你拉。
蒜瓣儿说，大馒头，咱可把话说开，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歹。我拉你起来有什么不好。再说，是你先动手打的万能胶，又把人家的裤子扒下来。人家屁股都晒太阳了，你还不解恨吗？真是的。不要人理人家就不理呗！
蒜瓣儿丢下话儿扭头走了。
发面馒头仍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打架虽不是什么重活，但也怪累人的。不光是累人还气人呢。
弄得发面馒头又累又气，躺在地上不想起来。越想心里越气得慌，我这个生产队长的大老婆怎么叫她这个小老婆给打了呢！
蒜瓣儿回到峪里，并没有先回自己的家，而是先去了饲养室。刚跨进饲养室的大门，就看见于广财在院子里忙活着，胳膊上挎着一大篮子草料朝牛棚里送。蒜瓣儿喊，站住！于广财站住了。转过脸来看是蒜瓣儿，说，叫我吗？什么事？蒜瓣儿说，不叫你我朝牛棚里钻，我发什么贱？真是的。于广财笑笑说，是我发贱行了吧，我的好嫂子，快说什么事？蒜瓣儿说，大馒头跟万能胶打架，还扒掉了万能胶的裤子。我劝也劝不好。人家万能胶回家去了，她还在路上躺着晒壳呐。你快牵头毛驴去把她驮回来吧！于广财问在什么地方？蒜瓣儿说，在八仙坡。快去！于广财还有点犹豫，蒜瓣儿说，还犹豫什么，还不快去，我替你看着饲养室，快去吧！
于广财牵着一头毛驴到了八仙坡，发面馒头仍在路边躺着晒太阳。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于广财蹲下来轻轻地叫，梨飞娘，醒醒，我接你来了。没有什么动静。于广财又叫了一遍，梨飞娘，醒醒，我接你来了。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于广财心里有点慌，赶紧伸手试试额头，又试试鼻孔。额头有细细的汗珠溢出，鼻孔一呼一吸的。于广财放心了，大声地叫，梨飞娘，醒醒，我接你来了！
这一声很凑效，把发面馒头叫醒了。发面馒头睁开眼，看是于广财蹲在面前，立马坐了起来。手指着于广财的鼻子骂。于广财你还算是什么大老爷们，你媳妇都被人家打死了你也不来看一看。你个混帐东西，你个大混蛋！于广财说，你别急吗，先前不是不知道吗，现在知道了不是来了吗！发面馒头说，你再不来，老娘就死在这八仙坡了。于广财说，别死！别死！死了孩就没娘了！快起来跟我走吧，梨飞梨秀跟着牛车早回到家了
发面馒头站了起来，两手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了，对于广财说，走吧！于广财一只手揽着发面馒头的后腰，一只手拖起发面馒头的大腿，轻轻地一提，就把发面馒头送到了驴背上。于广财说，坐稳了？发面馒头说，坐稳了。于广财轻轻地在毛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哈”了一声，牵着毛驴走了。
发面馒头骑在驴背上，于广财牵着毛驴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颠颠地走着。走着走着，于广财听到身后有哭泣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发面馒头在嘤嘤地哭泣。
于广财问，正走着路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呢？
发面馒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珠说，我身上疼，心里难受，我恨万能胶。
于广财说，恨归恨，人家现在是队长家的人，咱恨人有什么用。
发面馒头说，我不也曾是队长家的人吗？我不怕他，我咽不下这口气，有朝一日我要报这个仇。
于广财说，你不怕马文强报复你？
发面馒头说，马文强算个熊，我叫他转几圈他就得转几圈，叫他趴下他不敢站起来。
于广财笑笑说，行了行了，别吹塌了天。
发面馒头说，天塌了怕什么？有地接着呢！
说完，发面馒头自己也笑了。
于广财牵着毛驴刚到家门口，发面馒头还骑在驴背上，马文强急急忙忙地从西边走过来。发面馒头看见马文强张口就骂，马文强你个龟孙，你过来，老娘正要找你呢，你也不好好管管万能胶，她把老娘我都打死了。一头说着一头撩起褂子的大襟给马文强看伤情。
于广财恐怕发面馒头一激动从驴背上摔下来，赶紧走过去把发面馒头从驴背上抱下来。发面馒头双脚刚一落地，就一蹦三尺高地骂着向马文强身上扑过去。
马文强在家里听万能胶说，挨了发面馒头的打，还被扒掉了裤子。当时马文强气得浑身发抖，骂发面馒头流氓。就急急忙忙的从家里奔出来，本来是想找发面馒头理论理论的。现在看着发面馒头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张牙舞爪，一边骂着一边蹦着向他身上扑过来，反而有点胆怯了，退缩了
发面馒头跟马文强一个被窝里过了七八年，马文强最了解她不过了。发面馒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过去是他的老婆他都管不了，现在人家不是他的老婆了，他就更管不了啦。
马文强怕发面馒头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地扇他两巴掌，再狠儿巴几地抓破他的脸皮。他挨了打吃了亏还不能还手，一旦还手发面馒头就会轻而易举的赖着他。佯装着身子骨伤了，腰里疼得厉害，躺在地上不起来，硬逼着你送钱给他治伤，不讹你些钱来她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马文强想到这里，赶紧向一边躲，立马换了一副笑容，说，听说万能胶跟您打架了，没伤着你吧?我狠狠熊了万能胶一顿，我说，发面馒头是你的大姐姐，能是你打的人吗?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万能胶还在家里哭着呐，我现在专门来看看您。替万能胶给你赔个不是。
发面馒头听着马文强的话像棉花胎似的，软软的。就想，马文强原来是来给我赔不是的，不是来找我麻烦的。也就不再执意再耍性子了。同时也觉得身子累了，就对马文强说，老娘的身子骨硬朗着呐，让她十个万能胶也奈何不了我。你来了说明你还通点人性，赔不赔不是也没有什么，我也不能得理不饶人。你回去对万能胶说，以后少抛头露面的，别找老娘的事就行了。
马文强不住地点头，口里说着，是是是，我替她保证，不会再找你什么事的。发面馒头说，那就好，你走吧!
马文强回头要走，发面馒头喊，回来!马文强转过身站住了。发面馒头说，以后也不准你找于广财的事!马文强连声答应着是是是，回头走了。
于广财手里牵着毛驴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发面馒头与马文强吵着说着，自己拙嘴笨舌的也插不上嘴。等到马文强走了，才说，你回屋里歇着吧，发面馒头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去了。
于广财牵着毛驴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饲养室奔，急着想早一步回到饲养室。心里惦记着蒜瓣儿，人家撇下自家的活，还在饲养室替他看门呢!
于广财牵着毛驴进了饲养室的大院，听到有人在呻吟。于广财赶紧把毛驴拴在驴槽的柱子上，低头一看，原来是蒜瓣儿躺在驴槽边呻吟。于广财问蒜瓣儿是怎么回事?蒜瓣儿说，灾气，我想帮你打扫一下驴屋里的卫生，扫帚把碰了一下大灰驴的屁股，它一点儿也不客气。连踢了三蹄子，蹄得我眼花头晕肚子疼。于广财伸手要把蒜瓣儿拉起来，蒜瓣儿说，不要拉，我再歇一会儿就好了。
于广财走到牛栏一角的小屋里，提起暖水瓶给蒜瓣儿倒了一碗白开水，送到蒜瓣儿面前，说，我这里没有茶叶，就喝碗白开水吧。蒜瓣儿坐了起来，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喝着。于广财说，梨花在你家过，给你添麻烦了。蒜瓣儿说，一个犊子也得放，两个犊子也得养，不麻烦。
于广财问，梨花在公社中学学习好吗?蒜瓣儿说，成绩好着呐，每年都是三好学生。于广财说，吃喝洗浆的，这都有累你了。蒜瓣儿说，梨花是你的闺女，也是俺的闺女，生得亲不如处得亲。你就不要客气了。蒜瓣儿站起来想走，觉得肚子还有点疼。自言自语着，不会把我的肠子踢断吧?于广财说，怎么会呢?不会的。蒜瓣儿说，我是开个玩笑。
蒜瓣儿想走，于广财说，我送你走。
于广财推过来一辆独轮车，车上面垫了一层麦草，蒜瓣儿坐在麦草上，又软又舒服。笑着说，母鸡下蛋，女人坐月子都睡麦草窝。我一不下蛋，二不坐月子，怎么也睡起麦草窝来了。
于广财见蒜瓣儿笑得很开心，也笑着说，嫂子你别生气，你家铁蛋也大了，都上六年级了，省事了，你也该再要一个了。蒜瓣儿说，你不是送俺一个闺女了吗?你玉山哥说，一个太少，两个正好，俺就不要了。于广财说，你看人家万能胶六个孩子。蒜瓣儿说，那又不是她生的，她是骡子的家伙不管用。那都是孙大炮造的孽，仗着自己官大，由着性儿生。于广财说，官大有什么用，我看还不如咱平民百姓呢，官大也免不了牢狱之灾。蒜瓣儿说，人都是命，要是孙大炮不死，万能胶怎么也不会嫁到咱们峪里来，让马文强检了个便宜货。
于广财把蒜瓣儿送到了家门口。牛玉山正在家门口的小菜园里栽大葱，看到于广财推着蒜瓣儿，不知是怎么回事，丢下手里的大葱，慌里慌张地走到蒜瓣儿跟前，问怎么了?蒜瓣儿说，被大灰驴蹄了一下，离心脏还远着呐，看把你吓得。牛玉山这才放了心，说，我以为得了什么急症了呢?蒜瓣儿假装不高兴地说就你会咒我，我得急症死了，你再找一个漂亮的年轻的是不是。牛玉山挠了一下头皮笑笑说，我哪有那心，我不是关心你吗?一时急得说滑了嘴了。
于广财说，大哥大嫂别闹了，都怪我。我去接孩他娘，大嫂帮我看看饲养室，还帮我打扫卫生。那大灰驴欺生，蹄了大嫂一下，这都是我的不是，我给大嫂大哥赔不是来了。
蒜瓣儿说，这也不怨广财，发面馒头在八仙坡被万能胶打了。广财不知道，我去饲养室给广财说一声，谁叫咱两家亲的，我不去谁去?
牛玉山说，原来是恁么回事，你大嫂说得对，该帮。驴子蹄一下没什么的，歇两天就好了。
饲养室里没人，你快回吧!
于广财对牛玉山说，你好好照顾大嫂!说完推着车子走了。
于广财在回饲养室的路上又拐了一个弯，拐到自己的家里看看发面馒头。发面馒头正在家里吃午饭，菠菜蛋汤烩杂面饼，吃得津津有味。看于广财回家来了，说，你一起吃饭吧，锅里有，我给你盛一碗。于广财说，我不饿，是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吧?发面馒头说，我没事的，她万能胶能拿我怎样，想欺负我，算她瞎了狗眼!于广财说，没事就好，你慢慢吃吧，饲养室里还有活，我走了。
发面馒头在家里一头吃着饭，一头自言自语地说着，吃是真精，穿是威风，不吃不穿是憨种。吃，使劲地吃，把身体吃得棒棒的。东风吹战鼓擂，这个年头谁怕谁!
马文强被发面馒头迎头痛骂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马文强本来是想去找发面馒头理论理论的，当看到发面馒头凶神恶煞的样子，原来鼓足的一点勇气也被吓得烟消云散了。
马文强在山坡上转了一圈，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回到家里还得装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向万能胶大表战功。说，我刚到于广财的家门前，正碰上于广财牵着毛驴驮着发面馒头回来。
还没等发面馒头下驴，我就先把发面馒头熊了一顿。接着又熊了于广财，我说你于广财是狗吃月亮长了天胆了，私自把队里的毛驴牵出去接人，也不给我这个队长说一声，你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队长，我是为了照顾你才让你当上了饲养员，别人想干还干不上呢!
万能胶说，熊熊发面馒头给我解解气就行了，于广财那个窝囊废，你熊他有啥用?马文强说，替你解气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