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鼓手胡三(张全刚)

 

吹鼓手胡三(张全刚)

老街西边有个静谧的村落,叫西惠家村,也是我的老家。村里有个唢呐乐团,在附近几个乡镇颇有名气。团长姓胡,名立果,因其兄弟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他胡三。对于这个称呼他也欣然接受,乐呵呵地说,这样叫好,显得亲乎。

  胡三哥五十来岁,个头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他戏称,浓缩就是精华。小眼睛本来就不大,跟人说话还喜欢眯缝着,常常让人怀疑能不能看清对方是谁,他就笑,别看俺眼小,可它聚光。不过,胡三哥嘴挺大,几乎占了小半个脸,别人说他,他依然有应对,俺嘴大吃四方!瞧瞧,胡三哥就是这样幽默诙谐好脾气,跟这样的人说话聊天,你还能不开心?

  看胡三哥吹唢呐是种享受,那只唢呐被他积年累月地摩挲,锃明瓦亮。他的手指在唢呐上灵活地跳舞,让人眼花缭乱。一曲《百鸟朝凤》吹得出神入化,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像是田野里青蛙鸣叫时的白肚皮,嘴唇张翕之间,乐声就融化在空气里,悠扬数里。那双小眼睛忘我地紧闭,想必自己也陶醉了罢。附近这十里八乡的,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啥的,都要请个唢呐乐团,喜事是为助兴,丧事是为泣哀。总之,乐团是少不了的。胡三哥唢呐吹得好,人又随和,好说话。所以,他的唢呐乐团往往就成了乡邻们婚丧办事的首选,要是碰上初六、初八这样的大日子,不提前几个月预约,还请不到呢。

  传统的唢呐乐团,唢呐当仁不让就是主角。乐团一般要有两个唢呐手,还要有打鼓的,敲锣的,击罄的,吹笙的,笛子手等。近年,随着城乡文化差距的缩小,唢呐乐团也与时俱进,大都配了琴师和歌唱演员。赶一场往往也得八九个人才行,人少了,就没气氛,主家也不满意。这么多人再加上舞台音响器具等家伙什,所以每每出行赶场,就像小时候看的《大篷车》里的情形,至少浩浩荡荡两大车,那阵势,气派!

  我们这里,年岁大一些的老人故去,称为“喜丧”(亲人故去,本是伤心的事情,为何要叫喜呢,我很不懂,但风俗大抵如此,也只好随俗)。从老人故去,到入殓下葬,一般要持续五六天甚至更长。这么长的时间,没个响气怎么行,所以家人尽管极悲痛,也一定要请个唢呐乐团吹上几天,否则就会被村里人说闲话,责怪大不敬,甚而要遭人唾弃的。

  正丧那天,所有亲朋乡邻都来吊唁,最忙碌热闹,就姑且说是热闹罢。一半是真的伤心,一半也是做给乡邻们看。凡逝者的至亲,正丧那天晚上,都会有一个必然的程序——哭灵。其实,哭灵并非是自己哭,而是花钱请吹鼓手代哭。胡三哥就是个远近闻名的哭灵高手,真应了那句话,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直哭得悲天地泣鬼神,流云止行飞鸟驻足。所以,与其说别人是请他的唢呐乐团,倒不如说是请他去哭灵。

  吹鼓手哭灵,必须跟那个花钱哭灵的亲属保持一样的身份,包括称呼,甚而一样披麻戴孝,否则就不真实,没气氛。哭灵的吹鼓手握着一只小喇叭,还要用一只话筒以增补气息渲染音色,悲切的声音就会响彻全村。每次哭灵,大都会持续半个小时以上,也的确辛苦。胡三哥哭灵最卖力气,也许是动了真情吧,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叫一个伤心。就算在数九寒冬,他照样哭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据说有时还会晕厥过去,这也许是大家都愿意请他来的缘故罢。

  哀乐从大门外响起,胡三哥一下子就进入情境(如果当初有良好的教育,三哥绝对能考上演员,而且准保红遍南北),瞬间,那眼泪就像黄河决堤,哗哗地流下。整个人也跟着顿足捶胸,放声大哭,甚至以头抢地。这哭绝对是门艺术,有节奏有韵律,抑扬顿挫,与音乐声起伏配合,简直就是在演唱。一边哭,还一边数落,从逝者对生者的疼爱关怀,一件件,一桩桩,到生者对逝者的痛切思念,断断续续,抽抽噎噎。漫说那个哭灵的亲属,就是那些在一旁的乡邻,也会抑不住难过,跟着一块伤心落泪。

  一路悲歌到灵柩前,跪倒化纸,哭声更悲切。哭灵的亲属要绕灵柩三圈,算是跟亲人告别。这当口,守灵的孝子要不停往胡三哥面前放钱,意为止悲和代亡灵告谢。胡三哥一边哭,一边还会用他那聚光的小眼睛偷偷地瞄,若赏钱不够数那是断不会止住哭声的。孝子也就只好继续放,放,放,直到胡三哥满意,才在其他吹鼓手的音乐配合下,以一句高亢悠远的“一路走好”收官。

  在村里,我也算个读过几天书的吧,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啥的,大都会请我过去帮忙,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走不开,我都会尽量去。自然,跟胡三哥的接触也就多起来。空闲时候,常常跟他拉呱,他的那些奇葩逸事每每惹得我忍俊不禁。

  有那么一回,他去邻村赶场,也是哭灵,哭到痛处,孝子忍不住多放了许多钱,忽而又好像后悔,伸手要往回拿。胡三哥说,那我能让他拿吗,乐队十几个人都等我发工资吃饭呢,就一把抓住,死死攥在手里,那动作之迅速,简直迅雷不及掩耳。

  胡三哥表演滑稽戏也是一绝。本来长得就有点像个妇人,再化妆打扮,穿着小花袄,顶块头巾,用俩馒头裹在胸前的衣服里,小腰一扭,那俨然是标准的要屁股有屁股,要胸有胸的村妇。脸上再涂些脂粉,就让我想起《小二黑结婚》里三仙姑的那张脸,驴屎蛋子上下了一层霜,加上他嗲声嗲气的腔调,滑稽之极。虽然表演内容不甚精湛,但单就这扮相,就足以拿满分了。

  诚然,这些民间艺术也许还有粗陋之处,但其古朴天然的音乐和唱演,也的确感人。这种艺术形式在农村依然有他广阔的空间和土壤。除了婚丧嫁娶之用,还能给乡民们带来愉悦,提供休闲,就这点来讲,不是挺好吗?这不禁让我想起“存在即合理”的哲言,甚而有为他们申请非遗的冲动了。

  愿胡三哥能永远保持这种拙朴的风格,带领他的唢呐乐团,不断推陈出新,去粗存精,创造更多的精品节目,把唢呐演奏锻造成更成熟,更耐人寻味的艺术并世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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