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疯爹

 

我的疯爹

我的自卑,是从爹发疯那年开始,那年,我18岁,在镇上刚刚就读高中一年级。

我爹是村里的文化人,如果不是那个特殊的年代,我想他的命运将会是另一种景象。也许,他会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教师,也许他成了政府机关的官员。但,这些也许都是良辰美景般虚设,事实是——他成了一个令人厌弃的疯子。

人的命运,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东西。我做梦都没想到,一向健谈乐观的爹会成为那个样子。

爹,虽然一辈子在农村中辗转,但也曾经有过辉煌,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他被村里选举为生产队长,那时,爹才26岁,是乡里最年轻的队长。爹做事很有原则性,口才也好,每次到“双抢”的时节,他的鼓动常常让村民象打了鸡血一样,娘说,那时,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每年都被评为先进。

当了四年队长之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爹又被推荐为我们小学的民办老师,我上一二年级时,都是爹教我,纵然他表情有时会有些夸张,但我很喜欢他上课时激情满怀绘声绘色的样子。其他同学也是,每当爹上课,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漏掉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眼,但爹总能在大家出其不意的时候,用一个恰到好处的故事,让我们藏在肚子的快乐,痛痛快快地笑出来。

那时,我为有这样的爹骄傲,我觉得,天底下,没有爹不能成的事。

但,命运似乎又是冥冥中注定了的轨迹,尽管你使出浑身解数却难以逃脱上苍的安排。

我已经有了个小我两岁的妹妹,但爹在代课第三个年头,娘又怀孕了,因为当时计划生育的形势比较严峻,爹知道后,吓得不行,央求娘到医院流掉,娘说啥也不肯。

娘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是村里的卫生员(赤脚医生),每天到东家西家,隆起的肚皮无法在任何人的视线里隐瞒。

爹因为超生,刹时又被打回原形——成了一个与土地打交道的不折不扣的农民。爹离开学校那天,他所任教班级的孩子都痛苦失声,爹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爹流泪。

我不知道爹“解甲归田”时,他的内心世界里,到底当初是什么颜色,但我相信,他一定有着别人无法读懂的苦痛与挣扎。在农村,你往高处走时,大家对你众星捧月,一旦行至低处,便会饱尝“人走茶凉”的感喟。

我是农村出生,到如今,我也不喜欢农村,更不喜欢农村人的那种无言可述的“势利”。我有这样的厌恶,完全和爹的遭遇休戚相关。

有一段时间,爹很消沉,弟弟出生的那天,他一改往日的颓废,是啊,生活的路上,没有永远的康庄大道,爹说,我应该感到幸福,因为我还能健康的活着。

放下教鞭,爹扛起了锄头,第三年,我的另外一个妹妹也随之出生……

师范毕业后,我仍被定向分配至老家的高中任教,我圆了爹的梦,而我自己的梦却碎了。我所期待的爹,并没有按照我的意愿,给我持续带来引以为豪的东西。相反,给我带来的却是自卑,深深的自卑。

没有人会了解一个孩子被同学重复嘲弄时的心情。

我整个的高中,都在忐忑和压制中度过。我很害怕门卫来到教室门口,很多次,从他嘴里传出那句冷冷和漠视的声音:门口来了个疯子,说是找你,你要不要和他见面。

虽然我一直没有公开承认那个疯子就是我的爹,但同学们都心照不宣,他们哄堂大笑,是爹令我无地自容,尊严扫地。

我每次都是无奈地迈开沉重的双脚向校门口走去,带着恼怒和厌恶的口气,我大声责问爹为何三天两头来校,让我脸面尽失?爹不说话,只是用他脏兮兮的手,探进怀里,随手拿出一小包瓜子或一两片开酥之类的零食,怯怯的,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爹知道,那是我最喜欢吃的零食,但,看到他那样子,我实在没有胃口。纵然我知道,在这个时刻,站在我眼前的爹,他是我至亲的亲人。但在别人的意识里,他是一个被人所不齿的疯子。的确,爹需要我的安慰,但内心积淀的虚荣,却让我没有力量大胆地承认这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就是我的爹。

于是,我就对爹说,你回去吧,这样会影响到我的学习,但他却执意让我收下他的心意。爹疯了,爱还在,看着爹风中那卑微无助的背影,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爹在解甲归田之后,结结实实地干了3年多农活,但,现实无法按捺住他内心的狂野,我初一下半年年,他四处借钱,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爹特别吃苦耐劳,以后的日子,他基本每天都奔忙在做生意的路上,他常常天还没亮,就早早地起床,用自行车驮着一百多斤的大米,到百里之外的安徽砀山那边,去换取红薯干。然后,再载回家里,以物易物。

爹的付出终于有了可喜的回报,一年多时间,他建了全村第一幢瓦房,也买了全村最好的电视机,缝纫机。我和弟弟妹妹穿着其他同龄孩子羡慕不已的衣裳。吃着其他小朋友望尘莫及的零食——瓜子和开酥。

我们作为孩子的,无法感受爹所付出的辛苦,有一个冬天,爹在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货车撞倒,差点送命,好在爹躺了两天之后,终于醒来,但腿上却留下了永久的伤疤。娘说,你爹这么拼命,将来他老了,你们可要好好孝顺你爹。

娘的话,象一剂药水一样,注入到我懵懂的记忆中。

初三的夏天,对我的家庭而言,是一个阴雨密布的日子,娘自从那天起,整整半年没有出现过一丝笑容,贪玩的弟弟中午去河里游泳,再也没有活着回来。娘抱着弟弟的尸体,悲恸地流干了所有的泪水。

事实上,弟弟是爹喜欢的孩子。爹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流一滴泪,我不知道爹为何那样。是不是心里痛到极处,此刻已让爹麻木的无话可说,是不是年复一年的期待,此刻只能让爹揪心的守望?

弟弟去了,爹也变了,有一个多月,他常常呆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喃喃自语,甚至地上的一只蚂蚁,都能吸引他的眼神都会逗留很久很久。我每天上学放学,偶尔与爹的目光对视,我就能隐约感受到他的茫然与木讷。

娘,象祥林嫂那样,没有停止过对爹的抱怨,每一次抱怨,爹的内心就增加了一层凄凉。有时,娘唠叨的实在让他烦了,他也会气急败坏地对着娘拳打脚踢,娘哭骂着,撕咬着,这样的场景,每隔数天就会上演,家的温馨荡然无存。

终于,爹还是离开了家,不过,他的自行车换成了一辆柴油三轮车,他依然做着先前类似的生意,不管赚钱多少,只是脸上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欢笑。

娘自弟弟离世后,她一直没能从痛苦中走出来,她的情绪也影响着爹,爹也悲苦着娘的悲苦。

单单这一点,还不至于让爹发疯,发疯的导火索是因为妹妹。

那年妹妹15岁,已经长成成人的身量,由于不愿意读书,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在家。

这次爹换了三轮车之后,自行车就归了妹妹,她也学着爹的样子,每天赶到沛县那边,批发些细粉,然后再遛乡卖掉。赚取着并不可观的收入。

但,有一天,妹妹跑了,她是跟一个年近40的有妇之夫私奔的,男方的家属很快闹上门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向爱面子的爹再也招架不住,爹哭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爹无望的哭泣。

妹妹的行为,在那时的乡村简直是奇耻大辱,爹娘再也不敢走出去坦坦荡荡地见人,爹说,他受不了乡邻的指指点点。多少次,夜班醒来,我听到爹粗重的叹息声,发现爹的床头,还闪着吸烟的亮光,他的床下,布满了烟头。

每次,我试着去劝慰爹,都被他咆哮着轰了出来。我无可奈何地看着消沉,我找了姨夫、姑姑和舅舅,但谁也没能把爹拉上岸。

一个月之后,爹开始胡言乱语,他一改先前的羞涩,每天游荡在周围乡村,并不时发出令人无法解读的嘶吼,时而哭,时而笑,有时,他会指着一个路过的女孩,恨恨地说:“杀了她”,吓得人赶紧退避三舍;有时,他看到放学的孩子,就大叫着说是他教过的学生;有时,他坐在羊吃草的破筐子上,说那是皇帝的“龙墩”……

爹,疯了……

但,每隔一周左右的时间,他都会到我所在的学校,溜达一圈,并随身带上他认为我喜欢的零食。我发现,爹的癫狂,只有和我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才会出乎意料的安定下来。这,或许是出于一种爱的本能。

起先,爹在外疯跑的时,我和娘还四处寻找,天长日久,也就听之任之了。正象常人所说的那样“久病床前无孝子”,亲情的土壤,随着爹癫狂程度的日益加深,也在我们内心渐渐变得板结。虽然爹的处境很是不堪,我们也依然心安理得地放在了脑后。

世俗的侵染和学业的忙碌,使我在有意无意中疏淡了与爹不该疏淡的亲情,由于家庭的变故,原本稍有殷实的小家,也渐渐支离破碎,娘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村里的人,有人同情,也有人看“哈哈笑”,娘羸弱的身影,成了一些人背后指指点点的对象。

爹由先前每天回一次家,变成每周或数周一次,姑姑说,他好几次看见爹在倾倒垃圾的地方捡些吃的,怎么喊,他都没有回应。更多的时候,爹会踏遍周围的乡村,捡些废铜烂铁,卖掉换些零钱之后,再去买些瓜子之类的零食,送到我读书的学校。

其实,爹疯了之后,舅舅和姑父也数次强制性地把他送进徐州医院,但在就医的过程之中,他都拔下了针头,仓皇离开。舅舅就在后面拼命追赶,象捆绵羊一样,把爹捉回来。住院需要大量的金钱,那时的乡村,大多家庭经济入不敷出,生活困难重重,所有亲友都借了个遍,而在乡下的亲友们都不太富裕,救急不救穷,亲友们对我们这个家庭都产生了反感。所以爹到处疯跑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求学的路上,我的心始终象一团云雾一样,无目的飘散,也没有依傍。但我也知道,我已经没有理由怨天尤人,我付出着同龄人无法承受的付出,每次周六我偷偷地回家(怕别人看到耻笑),娘看到我又黄又瘦的脸,总会抱着我痛苦一场。

最后见到爹,是在县里的殡仪馆里,他的身躯已经严重变形,上面满了血迹,他的头发,足有一尺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发出让人厌倦的嘶吼和喧嚣。爹,也似乎卸脱了所有的劳苦,我相信,他的灵魂已经步入了天堂。我和妹妹,还有娘,伫立在一旁,只有苦痛,没有眼泪。

肇事的驾驶员口口声声地说,是爹故意撞上去的。舅舅一直参与处理善后的事宜,后在一个做局长的亲戚努力调解下,获赔了3万元。

我读大学几年的费用,是爹“血汗钱”,不对,是爹“命钱”,每当我想起这一幕,我的心就象蜂蜇一般痛楚难受。

如今,我也做了父亲,跟人私奔的妹妹,在新疆的日子过得并不差,去年,在微信上才联系上,和娘视频聊天时,她哭说,她没脸回家,她没有勇气直面爹去世的事实,也无颜面对被愁苦刺透的亲娘。如今,她总是定期邮寄一些钱过来,说是算对家人的一种补偿。

爹,埋葬时,是个料峭的初冬。回顾他的一生,我常常顿足扼腕,我知道,这样的悲剧并不是咏叹什么,因为,很多遗憾总是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选择。这几年,我一直想写下关于爹的文字,但每次提笔却又茫然,我固守在心中的虚伪,至今还是让我无法坦荡地向人说起我的父亲。虽然再多的表白,对于去世的爹已是于事无补,但至少我可以此事为基点,去校正自己曾经偏失的亲情及人性的坐标。

真的,有时我会这样心生幻想:如果娘不超生,如果弟弟不离世,如果妹妹不私奔,爹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会不会现在此刻在我宽大的客厅里,帮忙带自己的孙子,抑或是和娘携手,漫步在田间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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