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第七章

发面馒头的妹妹生孩子过满月,半个月前妹夫给发面馒头家送来了喜帖。请发面馒头去喝满月酒。发面馒头满脸堆着笑乐滋滋地对妹夫说,这满月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俗话说,喝了满月酒,月月发财年年有。我怎么能不去喝呢!妹夫听了也高兴地说,大姐,你可千万要去噢!

发面馒头送走了妹夫,就筹划着喝满月酒的事。首先想到的是给妹妹送一篮子鸡蛋。

发面馒头知道妹妹最喜欢吃鸡蛋。想起小时候一次偷吃鸡蛋的事:那天娘上山干活去了,妹妹从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捧在手里高兴地嚷着,姐姐!姐姐!煮鸡蛋吃!我接过鸡蛋放在小锅里添了水生上火把鸡蛋给煮熟了。妹妹在厨房里正吃着,听到娘在大门外说话的声音。怕娘看到了,我赶紧把鸡蛋壳扔进锅底下烧了。妹妹急得一口把一个鸡蛋黄吞进嘴里,一下子被鸡蛋黄噎住了。噎得喘不过气来,两只眼睛直翻巴。我正给妹妹轻轻地捶着背,让妹妹赶快把蛋黄咽下去。

这时,娘推门进来了。娘问,咋整的?咱整的?我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妹妹吓得“哇啦”一声哭起来,嘴里还有半个没烟下去的蛋黄也随着吐了出来。娘一看一切都明白了。一把抱过妹妹,轻轻地拍着哄着,说,别怕,娘不打你,别哭了。妹妹听说娘不打,哭几声也就不哭了。娘用袖头给妹妹擦了擦眼泪,说,好闺女不哭,娘给煮鸡蛋去。娘放下妹妹,又从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在小锅里添水生火煮熟了,拿给我和妹妹每人一个。说,拿着吃吧,以后娘不在家时不准偷鸡蛋吃。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妹妹也说,记住了。

猪圈里的猪大概是饿极了,拱开了圈门,哼吱哼吱地叫着跑了出来,发面馒头听到猪的叫声才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想起来还没有喂猪呢,急忙着站起来系上围裙,端起盛满猪食的盆子喂猪去了。

马文强一只手拎着广播筒子,一只手夹着一根香烟。边走边吸着烟,在峪里转了一圈,又转到饲养室。和尚爷在牛栏里正忙着打扫卫生,把一筐一筐的牛驴粪、草渣,装在独轮车上往外面的场上推。牛栏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尿臊味。和尚爷看见马文强站在牛栏门口,说,文强,我正要去找你呐,那条犍牛夜里不吃草也不倒沫,是不是病了?马文强说,我去看看。

马文强走到那条犍牛跟前,掰开牛的嘴巴,拿一根鸡蛋粗细的木棍横在牛嘴巴里,让牛咬着。马文强蹲下身子看看牛的牙根有点肿,伸出手指在牙根的里里外外摸一摸,牛疼得直晃脑袋。马文强抽下木棍,说,牙根发炎。先用细盐给牙根搓一搓。然后再饮一点盐水,就好了。不要紧的。

和尚爷说,这一段时间活多,天气又干燥。累的。马文强说,累得上火,让它歇两天吧!多加点料。和尚爷说,年青人光知道用,不知道爱惜,你看那牛身上鞭子抽的,一道一道的血痕子。多疼人啊!马文强说,这牛驴都是不会说话的畜生。如果会说话的话,也早就站出来抗议了。和尚爷说。这几条牛都累乏了。你都让歇两天吧!干活的日子长着哪!马文强说,好吧,反正剩下的活也不多了,歇就歇两天吧!和尚爷说,这就好了。你忙你的去吧!我来侍弄它们。

马文强拎起广播筒走出牛栏上山去了。和尚爷抓了一把大盐粒子,放在青石板上。又挑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块,压在大盐粒子上。用力来来回回地搓,把盐搓细了,找来一只黑碗盛了。端到犍牛的嘴边。用一根木棍把牛嘴撑开。一只手托着牛下巴,一只手抓着盐在牛的牙龈上搓,搓了下面搓上面,整个上下牙龈都搓完了,才把木棍抽出来。和尚爷对犍牛说,老犍啊,老实躺着吧!我去给你拌料去。队长说了,让你好好在家歇两天。我多给你加点料。老犍像听懂了和尚爷的话似的,点了一下头,慢慢地躺下了。

发面馒头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子,竹篮子里放着一条大红花的毛巾。头上戴着一个新斗篷,斗篷的里面还精心的衬了一层鱼白色的布。显得格外干净、利落、清爽、整洁。发面馒头一边在山道上走着,一边看着山坡上梨园里的梨树。第一茬早熟的梨子已经摘完了,第二茬晚熟的梨子正挂在枝头。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满园的梨子看着发面馒头渐渐地走近了,纷纷摇晃着脑袋向发面馒头点头。发面馒头也乐了,走到一棵梨树下摸着一个又圆又大的梨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多香的梨子呀!要不是我护着你们,早被马文强给砍光了。还摇头晃脑呢!发面馒头看了一会儿,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又走到另一棵树下挑两个黄黄的梨子摘下来放进篮子里,说,我得赶集去了,不能陪着你们玩了。说完发面馒头挎起篮子走了。

公社供销社的货架上摆放着很有限的几种花布和兰布。大部分货架都空着。发面馒头挑选了几块都没有看中。最后选了一块红底黄花哔叽呢布,让营业员给裁了三尺。发面馒头掏口袋付钱时,突然发现装在口袋里的钱和布票全没了。找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到一分钱和布票。翻翻篮子里,篮子里也只有一条毛巾两个梨子。发面馒头急了。急得掉下了眼泪。营业员问她怎么了?发面馒头抽泣着说,我的钱和布票被人偷了。营业员问,什么时候?发面馒头说,可能是刚才人多挤着买碱粉那时候?我觉得有人拉了我一下,就没注意,以为是人多挤了一下,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偷走的。营业员问,有多少钱多少布票?发面馒头说,三块钱五尺布票。营业员说,买这块布用不了。你如果急用,就找个熟人先借一下。发面馒头说就是急用,才专门来买的。明天要去喝满月酒。营业员说,那就去找熟人吧!

发面馒头到大街上去找熟人,在街上来回走了两趟,也没有发现梨花峪的人来赶集。发面馒头又到猪羊市,看到了广财正在卖猪崽。像是见到了救命恩人似的,跑过去说,广财,我可找到熟人了。于广财说,什么事?看把你急得。发面馒头说,我的钱丢了,快借我三块钱和三尺布票。布都裁好了,放在供销社呐。于广财说,没带布票。发面馒头说,那就借三块钱吧。

发面馒头拿着借来的三块钱,回到供销社,在门外的墙角边偷偷地买了三尺布票。又到柜台上去买布。付了钱和布票,把刚才裁的三尺花布丢进篮子里。转脸走出社销社的大门回家去了。走了一阵子,觉得口渴,拿出篮子里的梨子边吃边走。两个梨子吃完了,觉得心里舒坦多了,突发奇想,想唱几句。心说,反正路上没人,唱出南腔北调也没关系。发面馒头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在山道上唱了起来:

高高山上石坡崖,

情哥放羊没有鞋。

蒺藜扎破你的脚,

就像扎进我心窝。

高高山上一棵槐,

情妹树上望哥来。

嘴里喊着手招呼,

“扑嗵”一声掉下来。

发面馒头唱完了,自己也觉得好笑,什么情哥情妹的。自己对着山头笑了一阵子,拿出毛巾擦擦汗,继续沿着山路走下去。

发面馒头回到家,就忙着去找那篮子鸡蛋。堂屋里、厨房里、床底下、粮囤里都找遍了。也没有见到一个鸡蛋的影子。发面馒头想把鸡蛋找出来,再数一遍,看是不是九十九个。九十九,是个吉祥的数字,多一个少一个都不合适。宁愿数上十八遍,也要数准确了。再用她刚买来的红花布蒙上扎好,明天去妹妹家喝满月酒就齐备了。找来找去,可总找不到那篮子鸡蛋,发面馒头真要急死了。发面馒头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摆弄着那块花布,心里想,那篮子鸡蛋是被人偷走了呢?还是被马文强卖了呢?送人了呢?等马文强回来,一定问个清楚。

“吱啦”一声门开了,马文强走了进来。看见发面馒头坐在板凳上正生气,不知为什么。就讨好似的凑到发面馒头跟前,说,你回来了,还没有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马文强刚转身想走,发面馒头大声说,你回来!马文强站住了,转过身问,什么事?发面馒头说,我问你,我攒的那一篮子鸡蛋,是你卖了?还是你送人了?马文强犹豫了一下,笑嘻嘻地说,今天峪里来个收购鸡蛋的,下的价钱满高的,我觉得满划算的,就全卖给他了。发面馒头说,钱呢?马文强摸摸口袋说,钱在这呐。发面馒头说,拿来给我。马文强掏掏褂子口袋,又掏掏裤子口袋,掏出了一把小票子来交给了发面馒头。发面馒头一张一张地数着,数完了又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不对,还少三角。马文强说,我买烟抽了。发面馒头说,这还差不多。不过,以后没有我的同意,家里的东西不准随便卖。那鸡蛋是我留给妹妹的,明天我要去喝满月酒。

花布已经买回来了,鸡蛋明天我还得现买,怪烦人的!马文强说,我给你做饭去。借故从堂屋出来了。

第二天早饭后,发面馒头去于广财家还钱。刚进大门就喊,于广财在家吗?还你钱。于广财听见喊声,忙不迭地从厨房里跑出来,说,是你啊!钱你用就是了,我不等用。发面馒头说,不等用也得还你。还亏得你借钱,不然的话我就白赶一趟集了。发面馒头说完。刚想走,忽然看见厨房门旁边有一堆鸡蛋壳,壳上还有红铅笔划的杠杠,发面馒头只愣了一下,就扭头走了。

发面馒头走一路想一路,马文强你马文强,把我的鸡蛋送人了你还骗我。我攒的鸡蛋我认识,我数一遍就画一个红杠,我数了两遍就画了两个红杠。于广财家的鸡蛋就是我攒的鸡蛋。老娘回家跟你不拉倒。

发面馒头到堂屋坐下,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说,马文强你过来。马文强站到了发面馒头的面前,说,什么事?发面馒头说,你老实交待,给我说清楚,鸡蛋到底送给谁了,你不说清楚,我今天就跟你没完!马文强说,不是说过了吗,卖了。钱不也都交给你了吗?发面馒头气得眼睛都发红了,说,你放屁!想骗我,没门!我都看见了。你把我的鸡蛋都送给杨翠娥那个女人吃了。你说,你跟她是什么关系?马文强看到发面馒头挑明了,再瞒也瞒不下去了。就说,你既然知道了,还问我干吗?发面馒头说,我问你为什么要送给杨翠娥?马文强说,她家里困难,我又是队长,帮她解决困难不是应该的吗?发面馒头说,看你的觉悟还满高的呢!马文强说,觉悟不高能当上队长吗?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是我当队长赚的。发面馒头被马文强呛了一下,想再朝下说什么,又怕马文强揭她的短。什么不下蛋的鸡,不下犊的牛,她一听了心里就难受。发面馒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了一声,说,我真拿你没办法,你去吧,赶快去把鸡蛋给我买回来,我等着去喝满月酒呢!

马文强向发面馒头伸伸手,发面馒头意识到是要钱的,发面馒头掏掏口袋,把昨天马文强给她的那些钱又原封不动地给了马文强。另外又给了五角钱,说,买一百零五个,我送九十九个就行了,防备一下有碰破的。马文强接了钱,说,我知道了。转身去峪里的代销点买鸡蛋去了。

峪里的代销点,就是山里人的百货公司。地方不大,只有两间房。靠后墙放一个杂木做的货架。货架上放着几种瓶装的酱油,醋,水果罐头,拆零卖的香烟,火柴,轴线、卫生纸,纽扣等。

货架前面是一溜石头砌起的柜台,柜台的表面很光滑,是一截青石碑横砌上去的。柜台的一端放着十几卷积压多年褪了色的棉布,另一端放一个木箱,木箱里盛着满满一箱未经加工过的大盐粒子。旁边还放一个小木箱,里边盛的是鸡蛋,这鸡蛋就是山里人拿来换盐、换煤油的。煤油桶就放在柜台前边。还有铁锅、扫帚、钉耙、锄头等几样简单的农具。山里人去公社赶一趟集不容易,去一趟县城更不容易。一般常用的生活生产用品就在代销点凑齐了。收获季节里,代销点也帮山里人代收购一些烟叶、香梨、山楂等山货。但数量很少。因为它的本钱少,间隔时间长,周转不过来。小打小闹地维持着生意,能给山里人带来点便利就是了。

马文强来到代销点,问田老歪有鸡蛋吗?田老歪是代销点的营业员,抬头看一眼马文强,说,是马队长,你要买鸡蛋?马文强说,是,我要买鸡蛋。田老歪说,你家不是养着十几只鸡吗?马文强说,不够吃。田老歪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家养的鸡不生蛋,是吧?马文强说:你是不是皮痒痒,欠揍!少罗嗦,赶快给我称十斤鸡蛋,我有急用。田老歪说,是不是小姨子生孩子吧!一面说着,一面给马文强称鸡蛋。马文强不再理会田老歪,付了钱,提起一篮子鸡蛋回家去了。

发面馒头看着马文强把一篮子鸡蛋放在她面前,心里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带点夸奖的口气说,这么快的就买回来了!马文强听得出来妻子的气消了,就笑嘻嘻地说,我怕耽误了你去喝满月酒,做飞机去的,不快吗!发面馒头听了“扑哧”一声,连鼻涕都笑出来了,说,马文强你真行,那就开飞机送我去吧!马文强弯下腰两臂一伸,做了一个开飞机的姿势,说,飞机来了,请上吧!发面馒头站起来,飞起一脚踹在马文强的屁股上,把马文强踹了一个趄趔,笑着说,去你的吧,谁稀罕坐你的破飞机。

发面馒头的妹妹叫成丽美,住在喇叭峪,与万能胶是同一个峪里的人。山里人家住的分散,虽然是同一个峪,成丽美住西头,万能胶住东头,距离二里多路。二里路这远不远近不近的,毕竟还是在同一个峪里。不管是什么偷鸡摸狗,偷人养汉的事,只要有一人知道了,一个晚上就会像电波那样传播到各家各户。

马文强怕累着发面馒头,提着一篮子鸡蛋在前面走,发面馒头在后面跟着。到了喇叭峪的村头,马文强说,前面就是丽美的家了,你自己去吧。马文强把鸡蛋篮子交给发面馒头,说,拿好了,我回去了。发面馒头接过鸡蛋篮子,说,你回吧,绕过这排房子就到了,你回去,把猪羊给我侍候好!马文强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发面馒头提着鸡蛋篮子,绕过一排平房,就到了妹妹成丽美的家。叫着,丽美!丽美!成丽美正在屋里喂孩子。听到发面馒头的叫声,忙不迭地从堂屋里跑出来,叫着姐姐、姐姐,我可想死你了。在院子里就一把抱住了发面馒头,又是贴脸又是亲昵。差一点没把鸡蛋篮子碰倒了。

姊妹俩来到堂屋里,成丽美到里屋把孩子抱出来给姐姐看,说,姐姐,你看这孩子像我,还是像他爹?发面馒头接过孩子抱在怀里端祥了一会儿说,当然像她爹了。成丽美笑嘻嘻地说,难道就没有一点像我吗?发面馒头说,有,怎能没有呢?你看那额头就很像,俗话说得好,门楼脸罩额头,天上下雨俺不愁,人家有伞俺有头,你看俺头油不油。发面馒头说完了,看出来妹妹有点不高兴。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赶忙自圆其说,道,这门楼脸主大富大贵,将来孩子长大了,当个军长省长的。咱不是又升官又发财吗,你说是不是?发面馒头一面说着一面逗着孩子,还不时地瞟妹妹一眼。看着妹妹脸上一点一点地堆上笑容。

发面馒头把孩子送回妹妹怀里,说,好乖乖,去找娘抱吧。成丽美接过孩子,拍着哄着说,乖儿子,娘抱,大姨累了。让大姨歇一歇。转过脸对发面馒头说,姐姐,你坐。我把孩子放下,给你倒茶。发面馒头拉过一个长条凳坐下了。成丽美把孩子放回床上。到厨房给发面馒头倒了一碗红糖茶。双手端到发面馒头面前,说,姐,你喝茶。发面馒头说,不渴。成丽美说,不渴也得喝,这是喜茶,喝了不腰痛。发面馒头双手接过茶碗,说,真得不腰疼?那我就喝了。成丽美说,真的,我还能骗你。发面馒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甜。又接着喝了一口,说,真甜。然后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茶说:这一回我的腰就不疼了。成丽美笑嘻嘻地说,就是不疼吗?

成丽美的丈夫何东岩提着一篮子青菜进家来,篮子里有大葱、芹菜、萝卜等。何东岩放下篮子,给发面馒头打个招呼说,大姐来了。发面馒头说,来了,你看你还买这么多的菜。何东岩说,不是买的,都是自留地里种的。发面馒头说,自留地你种的不孬!何东岩说,反正比大块地好一点。

成丽美在堂屋里间,把孩子哄睡着了。刚想出来,听见丈夫说话的声音,知道是丈夫弄菜回来了。就说,哎,你剥两棵大葱洗洗,把芹菜择择,我这就去炒菜,何东岩手里剥着葱听到成丽美“哎”一声,虽然没叫他的名字,就知道是吩咐他的,就说,我正干着呢!发面馒头也过来帮着择芹菜,一棵一棵地择择芹菜上的叶子。成丽美过来说,姐姐,你歇一歇吧,让他一个人择吧!发面馒头说,我不累,还是我干吧。东岩你去忙别的活吧!何东岩说,那我就去换酒去。成美丽答应了一声,说,去吧。何东岩丢下大葱,去屋里装了一小布袋山芋干子,拎着一个空酒瓶去代销点换酒了去。成丽美又补充一句,说,再买半斤盐和一盒火柴。何东岩说,火柴票用完了。成丽美说,那就先借一盒吧,等发了票再还他。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成丽美做了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刚端上桌,何东岩换酒回来了让发面馒头坐在上位,成丽美与何东岩轮流着给发面馒头敬酒。

发面馒头患有肾炎病,每次端起酒也只是湿湿嘴唇罢了。对何东岩说,你是大男子汉,多喝一点。何东岩说,大姐,你也多喝一点,这是喜酒没关系的。何东岩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子端起酒杯给发面馒头敬酒。

发面馒头接过酒杯仍然只是湿湿嘴唇就放下了杯子。何东岩接着又把酒杯端起来,说,大姐,你多喝一点,喜酒不醉人,这一杯一定要喝干。发面馒头接过酒杯为难了,说,我喝半杯吧?何东岩说,你就干了吧。发面馒头盛情难却,一仰脖子一闭眼一杯酒“滋啦”一声喝进肚里。何东岩拍手叫好。说,还是大姐讲义气,给小弟面子。何东岩又给斟满一杯,端到发面馒头的面前,说,大姐,好事成双,小弟再敬你一杯,发面馒头呷了一口菜,说,不想喝了。何东岩说,如事成双,再喝一杯。发面馒头接过酒杯,闭上眼一仰脖子“滋啦”一声,又喝下去了。何东岩又拍手叫好,接着又给斟上一杯。

成丽美看看姐姐伏在桌子上,可能真的醉了。就对何东岩说,别让大姐喝了,大姐真的醉了。何东岩看看发面馒头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说,才喝两杯,怎么能醉呢?成丽美说,不会喝酒的人喝半杯就醉。还当是你们男人,喝死了都不说醉,何东岩说,我从来没喝醉过,你想想没有酒,我怎么能喝醉呢?

成丽美与何东岩把发面馒头抬到西屋的一张床上睡下了。孩子睡醒了,哇哇哇地哭起来,成丽美去里面哄孩子,何东岩也跟着进到里间来,成丽美抱起孩子,乳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孩子裹着奶,不哭了。何东岩说,我抱一会儿,你歇一歇吧?成丽美笑笑说,我不累。还没有喂饱他。你干活去吧!

发面馒头从中午睡到下午,吃晚饭时才醒来。问成丽美,我这是怎么了?成丽美说,没怎么了,喝高了点。发面馒头说,我觉得我没喝多少。成丽美说,不会喝酒的人,乍一喝酒,特容易醉。发面馒头说,都怨东岩,我不喝,他硬叫我喝,你看我连回家都耽误了。成丽美说,那就在俺家住一宿吧,明天早晨再走。

晚上,成丽美一头抱着孩子喂奶一头与发面馒头拉开了家常。拉着拉着,不知怎么扯到万能胶身上。

成丽美说,万能胶可厉害了,她只要粘上谁,谁就别想跑掉,就像那种大肚子红蜘蛛一样,非把你缠死吸干不可。发面馒头听了,吓得伸了伸舌头,说,你们峪里还有这样的女人。

成丽美说,大姐,我想给你说件事。发面馒头说,什么事?这样神秘。成丽美说,有人看见姐夫常到万能胶家来。发面馒头像晴天一个霹雳,急忙问,你说什么?成丽美说,有人看见姐夫常到万能胶家来。发面馒头说,是真的?成丽美说,有人亲眼看见给我说的。我本来想早告诉你又怕你生气。今天你来了,再不给你说,觉着对不住你,思来想去觉着还得给你说。你可要想得开,千万别气病了。发面馒头说,这样的事怎能不叫我生气呢?我明天回去非跟他离婚不可。成丽美说,早知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你离婚,离婚你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前头离了,后头就有人顶上去,等于给人家让出窝子,知道吧?发面馒头说,那我怎么办?成丽美说那还不好办吗?发面馒头朝前凑一凑,成丽美也朝前挪一挪。把嘴唇贴在姐姐的耳根上,小声地点拨着姐姐。发面馒头不住地点头,小声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发面馒头离开妹妹家,成丽美说,我送送你。当送到峪东头万能头胶家后面时,看到前面山道上不远处有个人急急忙忙朝前走着。成丽美碰了一下发面馒头的胳膊,说,姐姐,你看前面那个人,怎么像姐夫似的。发面馒头抬头向前看了看,说,我看也像是。我喊一声试试。成丽美说,你别喊,我在这里,他不会答应的。我不送你了,你回家吧,找机会再问他。

前面走的那个人真的是马文强。马文强有一段时间没有到万能胶家里去了。自从那天早晨听见夏西扬在万能胶屋里说话、穿衣服,就没有去过。一来怕跟夏西扬撞车,二来是万能胶砸给他的事他没有办成,还挨了于广财一顿揍。虽然万能胶不知道他挨揍的事,但马文强自觉着脸上无光,不好意思去见万能胶。

昨天发面馒头去妹妹家喝满月酒,晚上又没回家。马文强觉得这是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马文强当机立断,“喀嚓”一声锁上大门,就去了万能胶的家。在万能胶家销了一夜的魂,天明时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连脸也没顾上洗一把,就急急忙忙往家赶。想赶在发面馒头的前头回到家里。这样就似乎显得一切正常了。无可挑剔了。

可马文强怎么也没有想到,发面馒头就走在他的后面不很远的地方。马文强急急忙忙地往前赶路也顾不上往后看。发面馒头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家。马文强都没有发现后面还有个发面馒头盯着。发面馒头远远地看见马文强开门进家了,发面馒头不走了。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发面馒头一口气走了三里多山路确实也有点累。真需要坐下来歇一歇。发面馒头还想到另一层,就是不能跟马文强前后脚撵着进家,这样会使马文强起疑心,会想到发面馒头是不是在后面看到他了。发面馒头一来是想歇一会,二来是想把时间拉长一点再进家,马文强就不会再起什么疑心了。

发面馒头在路上大约歇了半个钟点才起来慢慢悠悠地回到家里。马文强正坐在小方桌旁吃早饭,看到发面馒头回来了,笑嘻嘻地说,你回来了,还没吃早饭吧?我做好了一起吃吧!发面馒头说,我在妹妹家吃过了,恁么晚了,谁还不吃早饭。马文强说,昨天晚上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失眠了。到天亮时才睡着,醒来时就起晚了。发面馒头说,今天我放你的假,吃过饭你接着睡。马文强说,队里的事多,忙死了,你放我的假我也不能再睡了。发面馒头说,那你就把队里的事派完了再睡。马文强说,这你就放心吧,我把事派完了,饲养室里,队部里我都能睡一觉。发面馒头说,你睡觉照样拿工分,不睡白不睡。

马文强放下饭碗,伸出右手在左右两个嘴角各抹了一把,拎着他的常规武器——广播筒出去了。在峪里转了一圈,把各样农事都派完了,回到饲养室睡觉去了。和尚爷的土炕上又脏又乱,马文强还是躺下了。他觉得在饲养室睡得安稳,队部那边虽然床铺干净些,但那边有人干活。人来人往的,大呼小叫的。睡不踏实不说,生怕社员说闲话,背后骂娘什么的。还是饲养室里好,社员们看不见找不到,能睡得踏实安稳。所以马文强就在和尚爷的土炕上睡了。也许马文强是真的累了,和尚爷的一根烟还没有抽完,马文强已经鼾声如雷了。

马文强拎着广播筒子刚走出大门时,发面馒头就在里面把大门闩死了。急忙走进厨房里烧了一大锅热水,舀在两个脸盆里。用手试了试有点烫,又兑了一瓢冷水,试了试不烫了,把两盆热水都端到院子的角上。拿出一条被单子搭在铁丝上作为一种遮掩,就脱光了全身的衣服,顶着头上的太阳开始洗澡了。一面洗一面端详自己的玉体,发面馒头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的身子,白白的匀称的两只乳房在温柔的阳光照耀下挂满水珠一颤一颤的,发出迷人的光。又摸摸肚子和大腿,还是那样的光滑、白嫩和结实,连自己都有点陶醉了。

发面馒头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服,才把大门打开来。坐在太阳光下梳头,一只手梳着一只手不停地抖散着,让头发里的水分尽快地干了。然后才将那黑色的发卡一只一只地别上去。对着镜子照了照,直到自己认为满意了才把镜子放下来。拍打了两下褂子的前大襟,拍落了几根梳掉的短头发,站起来回堂屋里间去了。

发面馒头把自己的身子洗干净了,又想把床铺打扫一下。先把被子抱出去,扯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晒了,又把被单扯下来泡在刚才洗澡剩下的水盆里。撒了点洗衣粉,坐下来慢慢地揉搓着。一面揉着被单,一面想着晚上在煤油灯下怎样展示自己的风采。然后又怎样给马文强脱掉衣服,一起上床。以后怎样到医院检查,妇科的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等等。发面馒头都想了遍。想完了,看着手里被单洗好了,才在清水里漂了一下,反复拧了几把,拧干了晾在了铁丝上。

晚上,发面馒头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尽情地展示了自己的身体风采。虽然结婚八年了,马文强还是第一次这样无遮无拦地欣赏妻子的玉体。撩拨得马文强心里痒痒的,只瞅了一小会儿,马文强就身不由己了。抱起发面馒头上床了。发面馒头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成丽美点拨的秘诀还真管用。

一个月以后,马文强与发面馒头正吃着晚饭。发面馒头佯装着心里难受的样子,一只手捂着嘴巴,似乎立马就要呕吐出来的样子。马文强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发面馒头嗲声嗲气地说,我有喜了。马文强惊讶地说,真的?我要当爸爸了。发面馒头说,是不是真的,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就知道了。你陪我去吗?马文强说,当然陪你去了。发面馒头说,那咱们明天就去医院。马文强问去哪家医院?发面馒头说,要去还是去县城大医院了。马文强说,我也很长时间没去县城了,全当陪你逛逛县城。发面馒头说,好吧。

第二天一大早,马文强和发面馒头就上路了。步行了十几路到公社,正赶上有一趟班车去县城,两人就上去了。汽车里人挤着人,人挨着人,挤得连口气都喘不过来,连插脚的空都没有。马文强从门口往里挤,发面馒头紧跟着。挤到了汽车的中间,好不容易才能站下四只脚。马文强喘了口气说,这哪是坐车,比坐牢还难受呢。发面馒头说,别人能受,咱也能受,就忍着点吧,一会儿就到了。

县人民医院座落在小县城的中心,距汽车站半里路。马文强和发面馒头下了长途汽车,步行到了医院。挂号室门前病人们排着双队等待挂号。马文强说,你到诊室门口找个凳子坐下来歇一歇,我在这里排队挂号。发面馒头说,咱们来一趟县医院不容易,你挂两个号,咱们一起检查一下吧。马文强说,我身体棒棒的,不要检查,光给你挂一个号吧。发面馒头说,还是检查一下吧,有病就治,没有病就更放心了。马文强想,反正已经来了,检查就检查一下吧。

轮到马文强挂号了,小窗户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挂什么科?姓名?年龄?住址?马文强答:妇科,成丽美、25岁、梨花峪。还挂一个男科,马文强、30岁,梨花峪。小窗口里的女人格格格地笑了,说,没有男科。只有内科、外科。马文强说,女人看病挂妇科,男人看病不挂男科挂什么科呢?小窗口里的女人说,你看什么病?马文强说,看内里的病呗。小窗口里的女人说,那就挂内科吧。马文强挂了两个号,去诊室看病去了。小窗口里的女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神经病。接着又叫一声,下一个。

内科医生打开一个白色的长方形搪瓷盘,取出一只大拇指粗的玻璃试管,交给马文强,笑咪咪地说,弄点“种子”来。马文强愣了一下,不解地问,弄什么“种子”?内科医生说,弄你自己的“种子”。马文强似懂非懂,又问,弄“种子”干什么?内科医生有点不耐烦了,气冲冲地说,你这个人怎么恁罗嗦,叫你弄你就弄去,没有用我叫你弄干吗?不愿意弄就别看病了,回你的家吧!马文强见内科医生生气了,就不再说什么,拿着玻璃试管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马文强进了医院西墙边上的露天厕所,成群的苍蝇在厕所里飞来飞去。马文强面对着厕所的墙角,两腿叉开,解开裤子,身后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马文强低下头,觉得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一手拿着玻璃试管,一手摆弄着,然后将装有“种子”的玻璃试管交给了内科医生。

马文强在化验室外面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大概过了一个钟点,化验结果出来了。内科医生拿着化验单,对马文强说,你的身体其他方面都很不错,就是在生育能力方面缺点什么。通过在显微镜下的观察,发现你那“种子”的活动情况很不理想,是属于惰性“种子”,缺乏冲锋陷阵猛打强攻的活力。说白了就是粒瘪“种子”,发芽率极低。因此,你老婆就很难怀孕了。

马文强疑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问医生,你说什么?医生又重复了一遍,说,就是不能生孩子。马文强很自信地说,你是不是检查错了。我老婆已经怀孕了。医生说,我们检查的百分之百正确。至于你老婆是怎么怀孕的,这你要问你老婆去。马文强说,她正在妇科检查,我现在就去问她,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文强来到妇科的门口,发面馒头正好从诊室里出来。马文强迎上去就是一耳光,打得发面馒头半边脸火辣辣的,立马现出五个红色的指印。发面馒头被马文强一耳光打蒙了,一只手捂着半边脸,有泪珠从眼睛里溢出来。周围看病的人一齐站出来指责马文强,有的说,这里是医院,你怎能动手打人呢?有的说,她是来看病的,你怎能打病人呢,还是个大老爷们,真不像话。

马文强余气未消,拉起发面馒头走出了医院。在马路边站住了。马文强说,我问你,你跟哪个野男人怀上的?发面馒头不语,马文强说,你不说,我今天就打死你。发面馒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化验单递给了马文强,马文强接过化验单,看上面写着“无妊娠反应”五个字。马文强不知道妊娠是什么意思,又跑回医院去问。妇科的女医生告诉他,妊娠是怀孕的意思,无妊娠反应就是你老婆没有怀孕。还告诉马文强说,你老婆没有什么毛病,这次怀不上,下次会怀上的。

马文强第二次从医院里出来,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发面馒头还在马路边抽泣。马文强知道自己打错了人,该打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马文强来到发面馒头面前说,你看着。

马文强抬起手,自己朝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对发面馒头说,我错了,我自己惩罚自己,您不要哭了,咱回家吧。发面馒头擦了擦眼泪,愤愤地说,今天你不说清楚,我今天就死在这里也不回家。你说你错在哪里?

马文强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想,要是把自己不能生育的事给发面馒头说了,发面馒头就握住了他的把柄。过去总是怨她,还骂她是不下蛋的鸡,不生犊的牛。现在反过来了。根本不怨人家而是怨自己。从今往后再没有自己说话的权力了。如果不说清楚,看今天发面馒头这个架势,真跟他没完。万一发面馒头想不开,一头钻到汽车轮子下,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马文强想到这里,真是有点急了,一把抓住发面馒头的胳膊说,都怨我,都怨我,你别生气。发面馒头一把甩开马文强的手,说,你说清楚了,什么事怨你,不能生孩子的事怨你,还是今天打我的事怨你。马文强说,都怨我,两件事都怨我。行了吧。发面馒头怕马文强翻脸不认帐,又追问一句,说,是医生说的?马文强说是的。发面馒头说,化验单拿来我看看。马文强迟疑了一会才掏出化验单,发面馒头拿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说,回家。

一路上汽车颠簸得很厉害,而发面馒头的心里却显得异常平静,多年来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终于打开了,多年来的不白之冤终于真相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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