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娟:陌路之人,皆可以书相期

李文娟:陌路之人,皆可以书相期

女儿的同学17岁了,让我帮买一件生日礼物,我一整天都在想:买什么样的礼物能才收获一个17岁女孩子的欢颜呢?

晚上女儿又说:我同学说了,如果非要送她一件礼物,就给她买本书吧,叫做《日瓦戈医生》。

我心头一荡,一阵惊喜:“确定?”

“是的!”

“告诉你同学,我很喜欢她!”

女儿好惊讶:“你又不认识人家,说什么喜欢?”

“因为她要的这本书啊。”

我买了那本和书柜里一模一样的《日瓦戈医生》,仔细地包装好,放在女儿的书桌上,又频频看了几眼。那是我很晚才读到,又读了十几年仍不能放手的一本书,而这个小姑娘在17岁的时候就可以读到了,她多么的幸福,我也相信,从此,这个美好的女孩子一定不会虚度年华的。

一本好书,会贯穿我们未来的岁月,会影响我们的一生,在生命的每一段灿烂或平凡的时刻,它都会默默地出现,告诉我们如何获得和如何解脱;这书,已经是天空、沃土,是珍馔、良药,更是伴侣。而当你知道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视这书如珍宝时,内心会瞬间确认一件事:这是一个相似的灵魂。

李银河在遇到王小波之前,读过一本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那是一部并不为大众所知的著作,可是却深深打动了她。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读王小波的《绿毛水怪》时,看到王小波这样说到《涅朵奇卡》:“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前半部,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一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著,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纪念陀斯妥耶也夫斯基。”

李银河说:“当时我有一种内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我暗想,这是一个和我心灵相通的人,我和这个人之间早晚会发生点什么事情。”而之后的事实正是如此,他们相识以后,“心灵果然十分相契”。可以说,《涅朵奇卡》是他们俩的红娘。

喜欢上一本书,便觉这书是私有的,认为只有自己拥有了它的全部美好,那份喜欢也是秘而不宣。不是不想分享,是怕无人买账。就像你端出一盘佳肴,却恰恰是别人的忌口,双方都会觉得索然无味,那怎么可以。不世出的美味,是要有同好的人共赴飨宴。

如果当初,在沁芳闸桥边桃花树下读着《会真记》的宝玉遇到的是宝钗,定会收到一番说教:你该读《中庸》《大学》,少读这些个混帐书!宝玉听了也定会甩头就走,如此,人间就少了那幅漫天落花中宝黛二人共读《会真记》的绝美画面。好在宝玉遇到了葬花的黛玉,黛玉如醉如痴地一口气读完,仍默默记诵。宝玉问:好不好?黛玉答:果然有趣。这四个字却是他俩共同的秘语了。从此,他们之间便只说着“良辰美景奈何天”、“每日价情思睡昏昏”,别人怎么也插不进来,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彼此默认。

唱民谣的人中写书最好的和写书的人中民谣唱得最好的,都是钟立风,谁都知道他崇拜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还组建了“博尔赫斯乐队”。有一次,单向街书店要举行一个文学活动,老板许知远“下令”:必须请到钟立风。而钟立风听说诗人西川也会参加时,立刻乐了,欣然前往。因为,他珍藏的一本《博尔赫斯八十忆旧》正是西川翻译的。所以,这样的一本书便代替了“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暗语相合,再无疑虑,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相视一笑,抱拳相知。

爱一本书,难免不爱乌及乌,那个用一字一句把你撩得不要不要的作者也会成为你最钟爱的人。王开岭读过《情人》和《蓝眼睛,黑头发》后甚至“恨”上了作者杜拉斯:“那种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感觉!那种急得大汗淋漓却找不到出口的感觉!我甚至迁怒于杜拉斯——她表达得那么好,简直过分!感觉自己正遭受一种美的折磨。”当他与初识的朋友聊天,朋友说起最爱的作者是杜拉斯时,便引燃了他心中的火苗,他说:“就像是一个密码,一个接头暗号,让陌生者一下子就能从人群中认出对方……”他们成了极好的朋友。那时,杜拉斯还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知之不多。

有时,这样的密码会千山万水而来,倏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它是个信物,虽不见主人,却知道是同志,是战友,是可以携手前行共渡风雨的人。

多年前的一个暑假,哥哥从南师的图书馆带回来一本张恨水的《巴山夜雨》,我毫不客气地拿走,结果一读不可收,两个昼夜读完仍不舍放下。我想说这是他最好的一本,最有价值最伟大的一本,还想和王小波那样说:人们应该因为这本书而永远记得张恨水。台湾学者赵孝萱也曾说这是张恨水一生作品的“最高巅峰”。而在读书的中间,我忍不住把它和《围城》不停地比较着,同样是写沦陷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百态,张恨水的更有人情味,更不像小说,而是活生生的国难民生图,我觉得《巴山夜雨》是高于《围城》的。

当翻到最后一页,我发现那儿的借书签封里放着一张纸条,蓝黑的墨水写着漂亮的草书:“我私下想,《围城》的嘻笑怒骂过于刻薄了些,以一种闲适调侃着战乱中的文弱书生,这样的小资情调很适宜抗日的中国吗?只这一点,已输给了《巴山夜雨》,赵辛楣、方鸿渐输给了李南泉们。”

无法想象我读完这纸条的激动之情,它完美地总结了我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我翻来覆去地找,这字条上没有名字的,对啊,它怎么会有名字,它只是个密码,一个神秘的启示,告诉我,有一个秘境,有人曾与你一起到达。脑海中有个海市蜃楼般的影像:夕阳下的图书馆,高大的水杉树影排在玻璃窗上,窗边一个模糊的身影安静地在纸片上写着字,再轻轻地夹在了《巴山夜雨》的最后一页……是的,那个遥远陌生的人,吾神往矣。

刚刚过去的那个春天,踏春回来的路上,车上捎了几个同路的女孩子,她们上车后,礼貌地道谢,然后,我听到其中一个小声惊呼:“《我的阿勒泰》!是《我的阿勒泰》呢!”哦,她应该是看到了我放在座椅背兜里李娟的书。听着她怯怯而喜悦的声音,我快乐地转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笔直宽阔的长路,我知道,这路上又多了一个一起前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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