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第五章

天刚蒙蒙亮,马文强的土广播又响起来了。

马文强把铁皮卷成的广播筒紧紧地扣在嘴巴上,站在一块平平的巨石上,像站在舞台上似的。左手掐着腰,右手执着广播筒。未讲话之前先咳嗽两声,接着说,大家注意了,咱村没有电,不能用洋广播,咱就土八路的将就了。我今天要给大家讲的就是割尾巴。割尾巴,听清楚了没有?割什么尾巴呢?就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什么是资本主义尾巴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资本主义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好东西那就是坏东西,是坏东西咱们就得把它当成老鼠打倒它。老鼠不是长着一条尾巴吗?资本主义也长了一条尾巴。我们要坚决干净地把这条尾巴给割掉!扔进太平洋里去。大家同意不同意?我不管您们同意不同意,反正都得给割掉。在咱们梨花峪怎么个割法?我给大家打开窗子说亮话,就是把我们梨花峪各家各户的梨树全部砍掉。连棵树芽芽也不留。这才叫坚决干净。自己不愿意砍的,由生产队派人去砍。三天之内砍完。上面还要下来检查,大家听清楚了没有?我再说一遍,三天之内一定砍完。

马文强讲完了,从巨石上面慢慢地走下来,觉着自己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很光荣又很自豪地拎着广播筒回家去了。

梨花峪本来是一锅温吞的水,让马文强这么一搅腾,立马就沸腾起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嚷着骂着都一齐涌向马文强的家门,要找马文强问个清楚。

蒜瓣儿、葱白、王立样、牛玉山等人走在人们的最前面,一面走一面嚷嚷着。蒜瓣儿说,梨树是我们家的命,就是拼上我的命,也不能叫砍了梨树。葱白说,我就抱在梨树上,砍死我我都不放。王立样气愤地说。见了马文强,我一拳揍死他。牛玉山说,我们不打他,跟他讲理。他家里不是也有二十多棵梨树吗?要砍,叫他先砍。他能舍得砍吗?退一万步说,即使他马文强舍得了,发面馒头也不会舍得的。他马文强能当得了发面馒头的家?

到了马文强的家门口,社员们一齐喊,马文强你出来!马队长你出来!

马文强听到叫声,从堂屋里走出来。很不耐烦的样子,说,叫什么叫,掉魂似的。这又不是我要砍的,是上面刮的风。蒜瓣儿说,上面刮的风,就叫它刮吧,任它大风起,我自不开船。马文强说,你说得轻巧,你不开也得推你下水。葱白接着说,要下水也得你先下水,马队长,还是先问一问你家发面馒头吧,你下得了水吗?发面馒头在屋里听见了,知道他们是来说砍梨树的事。就跑出来说,梨树是我一棵一棵栽的,是我从十几里路以外挑水浇活的,正在结梨的旺头上,谁要砍,就先砍了我。葱白说,不是我们要砍,是马队长要砍,一大清早就广播出去了。队里要派人砍。发面馒头指着马文强的鼻子说,我看你是活够了,梨花峪的哪一棵梨树都比你的命值钱。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只要你敢动一下梨树就得要你的命。

马文强看着发面馒头和父老乡亲们气愤的样子,知道这梨树是砍不去了。立马换了一副笑脸对乡亲们说,父老乡亲们,我也知道梨树是咱梨花峪的命。既然大家不愿意砍,就暂时不砍吧,等上面来检查时再说。大家先回去吧!

乡亲们听了马文强的话,也有几分在理。憋在心里的气发作了一阵子也慢慢地消了。蒜瓣儿说,咱们走吧,乡亲们也跟着说,走吧!走吧!一群男女老少呼呼啦啦地走开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马文强在各家各户的梨园里挑了一些老得不结果子、几近枯死的梨树砍了一大牛车,送到公社里算是给领导交了差,也算是割了一次尾巴。

梨花峪的人真以为砍了几棵枯梨树交了差,就平安无事了。谁知第三天的早晨,上面就派了一帮人来。打着造反派的旗帜,胳膊上裹着红袖章。每个人的手里都晃着一把明晃晃的斧子。还有四、五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前头开路,杀气腾腾地进了梨花峪。进了峪二话没说,见了梨树就砍,见了人就骂。一个裹着红袖章的大个子骂道,你们还反了,竟敢抗上不割尾巴!你们不割老子给你们割!弟兄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砍!

大个子说完,挥动着明晃晃的斧子向一棵梨树砍去。一帮人疯也似的都跟着砍起来。

蒜瓣儿紧紧地抱住院子里的一棵梨树,死活不让砍。大个子就坚决要砍,不砍就是革命不彻底。蒜瓣儿说,这棵树就是我的命,要砍你就先砍死我!大个子说,你当我不敢,今天老子就革你的命!

大个子手起斧落,只听“啊”的一声,蒜瓣儿立马倒在血泊中昏了过去,一条胳膊上裂开一条三寸多长的血口子不住地向外涌着血。

有人喊:快来人啊!杀人啊!

社员们听到喊声,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扛着钉钯,急奔过来。

大个子知道闯下大祸了,社员们要是抓住他,不揍死他才怪呢。丢下斧子回头就跑,一帮人也跟着逃。

社员们一齐围上来救起蒜瓣儿,于广财带人去追大个子。大个子抓起一辆自行车跨上去飞起来似的逃跑了,于广财带人追了一阵子没追上,赶紧回来救蒜瓣儿。王立样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白毛巾勒在蒜瓣儿的胳膊上止住血,大伙儿把蒜瓣儿抬回了家。

牛玉山捡起大个子丢下的斧子,高喊着冲出人群,“我跟他们拼了!于广财、王立样等人急忙拉住牛玉山,说,先救蒜瓣儿要紧,这仇早晚是要报的,大丈夫十年报仇不晚。牛玉山说,我连十天也等不了。

割尾巴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马文强又偷偷地跑到万能胶那里去了。万能胶问,杨翠娥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马文强说,我砍了她家的梨树,下一步还要砍她家的人哩!万能胶说,失信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对杨翠娥这样的女人,就得整死她!

马文强为了讨好万能胶,挖空心思旋转着脑袋变着法儿收拾杨翠娥。马文强心里算计着,如果把杨翠娥收拾倒了,于广财不打也就自倒了。于广财你不是疼你的老婆,爱你的老婆吗?我就专门收拾你的老婆,叫你打掉牙往肚里咽,有苦说不出。

人活在世上第一是要吃饭的。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多一口人就是多一张嘴,多一张嘴就得吃饭。于广财家本来是三口人分得粮食,现在杨翠娥来了,添了一口人,加了一张嘴。本来分得粮食就不够吃的,现在是四口人吃三口人的粮食,真成了粥少僧多了。于广财就找马文强去要粮食。马文强理直气壮地说,杨翠娥没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粮食。这一句话就把于广财给呛了回去。于广财还想要一份自留地,自留地可以种菜也可以种粮食。想一想说了也是白说,马文强也不会给的。悻悻地走了。

杨翠娥知道丈夫没要来粮食。每顿饭都是省着吃,省着吃还是不够,就到山上挖野菜,摘树叶掺在粮食里当饭吃。山上有一种山榆树,山榆树的叶子很小很厚实,摘下来炒了吃,黏乎乎的香喷喷的。山榆树上结的榆钱子,黄黄的飘落下来像一只只小蜜蜂在树丛中飞舞。在它还未飘落的时候就把它摘下来炒着吃。像吃蜗牛肉一样香,劲道得很。榆树皮算是上等的食粮。但你要会做。

杨翠娥先把榆树皮剥下来晒两三个太阳,再放在锅里烘干,用碾子碾成粉,粗罗子细罗子一遍一遍地罗了,掺在玉米面里烙饼吃,让你吃不够。玉米面发散,榆树皮面发黏,两种面掺和在一起,烙出的饼又薄又黄,像鸡蛋饼一样,吃起来又甜又香。南瓜花、南瓜叶、山芋叶、萝卜缨子都是山里人的“瓜菜代”。粮食不够吃,杨翠娥就吃这些东西,一天一天地熬过来了。

马文强不分给杨翠娥的口粮,想用断粮征服杨翠娥。杨翠娥不但没有屈服,没有饿死,没有病倒,反而每天照常走出家门去生产队里出工干活。整地、送肥、锄草、收割拉打什么活都干。马文强说,你干活也是白干,我不给你记工分。杨翠娥说,我也是个妇女劳力,你为什么不给我记工分?马文强还是那句老话,你没有户口。杨翠娥说,我凭力气干活这与户口没关系。马文强说,你力气再大,我不用你,叫你有力无处使。杨翠娥说,马队长,这话是你亲自说的,不能说了不算数。我这就走,我不干你的活,也有地方使力气。

杨翠娥回到家里再不去生产队里干活。每天喂猪、做饭、侍弄孩子。收拾完后,把梨花梨根送给爷爷看着,自己带着一把镰刀一根绳子上山了。杨翠娥看着满山遍野都长满了青草,笑了。在心里说:这就是我使力气的地方。我干给你马文强看看,我不干你生产队的活也能活下去。杨翠娥卷卷袖子弯下腰,挥舞着镰刀嚓嚓嚓地割起来。刀光闪闪草叶纷飞,割出两步远就割下一大堆。不停地往前割,一堆一堆的青草落在后边。

杨翠娥把割下的青草撒在石头上晒,晒干了就用绳子捆了背回家垛在院子里。一天背回一捆,日子长了,院子里就堆起了一大垛子干青草。恰巧,公社里的养兔场撒出广告,大量收购干青草。杨翠娥就把干青草全部卖给了公社养兔场。割了一季的青草一下子竟卖了五十多块钱,相当于一个妇女劳力一年的工分钱。马文强采用“工分封锁”的办法想制服杨翠娥又一次宣告失败。

马文强怎么能甘心失败呢?他是一队之长,怎么也得想办法挽回这个败局。因为这是面子、这是地位、这是权威。

马文强气势汹汹地来到杨翠娥的家,指着杨翠娥的鼻子说,杨翠娥,你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梨花峪山上的草能是你随便割的吗?上面早就说了封山,封山!知道吗?封山就是不能上山割草,知道吗?杨翠娥反饥道,那你家的发面馒头不是还照样上山放羊吗?马文强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羊啃了青草还可以“笋”出来,你割过的青草就不能再长出来了。

杨翠娥说,我在家也放过羊,羊的嘴是臭的,不管啃的是庄稼还是青草,都不能再“笋”出来了,你别蒙我。马文强理屈词穷说,我不跟你说这个。从今以后不准你再上山割青草。以前割的还要罚款二十元。杨翠娥说,你罚了也是白罚,我没有钱交。马文强说,没有钱交不要紧,那我就扣下于广财三口人的粮食。我叫你们喝西北风去!

马文强狠狠地瞪了杨翠娥一眼,抬起腿重重地踏出门槛大步走了。

马文强扣下了于广财一家三口人的粮食,于广财的锅就揭不开了。大人还能忍着点,梨花梨根饿得直哭,哭声让人听了揪心。

逼能逼死人,也能逼出一条活路。林冲逼上梁山就是一条活路。于广财也被逼出了一条活路。

天擦黑的时候,于广财向邻居周二婶家悄悄地借来了十斤黄豆。泡了半宿,半夜起床推起磨子。一圈一圈地推,一眼一眼地下。杨翠娥边推磨边流着眼泪。心里想着,吃苦受累出力流汗我都不怕,我怎么能连累了于广财和两个孩子都没有饭吃呢。于广财听到杨翠娥的抽泣声,把磨停下来,说,翠娥,歇一歇再推,别哭了。谁都不怨,都怨咱穷。穷没有根,富没有苗,只要咱好好干,会慢慢好起来的。杨翠娥擦擦眼泪不哭了,说,穷我也不怕,再穷也跟你过一辈子。我是觉得我连累了你和梨花梨根爷儿仨。于广财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也是于家的人,一起过日子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豆子磨完了,杨翠娥把磨出来的豆浆装在纱布口袋里过滤一遍,把豆腐渣过滤出来放在一边。把生豆浆倒进锅里烧得滚开滚开的,点上盐卤。满锅的热豆浆立马就变成了豆腐脑,一窝一团的。于广财熄灭了锅底下的火,帮着杨翠娥把豆腐脑舀到模子里,用布包整齐了,搬块石板压在上面,一会儿就有浆水滴滴答答地漏下来了,浆水漏完了,一模子豆腐就做成了。

东方发白了。

于广财整理好豆腐担子,说,我去卖。杨翠娥说,你不能去,马文强要派你干活的,还是我去吧。

杨翠娥挑着豆腐担子遛乡串户去卖。杨翠娥一边走一边大声叫着,“热豆腐,谁买热豆腐!红辣椒配热豆腐,快来买啊!”见到有人招呼要买热豆腐,杨翠娥就放下担子,问,买多少?来人说,一斤。杨翠娥给打好、称好,放在自带的小碗里,再舀上两汤匙红艳艳的辣椒油。买豆腐的人就蹲在担子跟前吃开了。边吃边说,这辣椒油真够味,真过瘾。一斤豆腐吃完了还不解馋,说,再来一斤。另一个买豆腐的舍不得一个人在外面吃,买了豆腐端回家做菜去了。

杨翠娥把卖豆腐得的钱一分也舍不得花,不论卖多少钱,回家来都一分不少地交给于广财。

于广财拿了钱,再到乡亲乡邻的婶子大娘家里偷偷地买了黄豆,再做成豆腐去卖。卖豆腐赚下豆腐渣当饭吃。杨翠娥在外面卖豆腐也舍不得吃一口,回家来跟全家人一起吃豆腐渣。豆渣里放上盐,再切上点萝卜条、青菜叶什么的,炒熟了,就一碗一碗地填进肚子里充饥。

于广财填了一肚子豆腐渣,到山上抬石头。抬着抬着就抬不动了。豆腐渣不是粮食,吃多了要拉肚子。于广财拉肚子拉得提不上裤子。拉得整个人像面条似的浑身软绵绵的,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刚抬起一块大石头,还没迈开步就晕倒了。石头掉下来砸伤了脚,血顺着脚趾缝往下流。于广财醒过来时,众乡亲已把他抬到家里。

杨翠娥噙着眼泪在家里给于广财洗伤。洗伤的水是杨翠娥在山上采来的中草药加上水煎出来的,再用艾叶烧成灰按在伤口上,外面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洗好、包好以后,杨翠娥把于广财的伤脚抱在胸前,放声大哭。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哭声惊动了东院的邻居周二婶,周二婶从家里走出来,手里端着瓢,瓢里放着六个鸡蛋。走到杨翠娥跟前说,翠娥,别哭了,广财这脚不要紧的。没伤着骨头,养几天就会好的。杨翠娥擦擦眼泪,抬头看看周二婶说,二婶子,俺一家子老老少少都指望着广财挣工分,广财这一伤了,工分不能挣了,俺一家子吃什么呢?周二婶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吗?广财的脚不要紧的,养几天就会好的。

于广财看着翠娥哭得太伤心,也劝翠娥,说,刚才二婶说了,我也觉着不要紧的。你不要再哭了,都把二婶哭来了。多不好意思。周二婶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几天先上我家拿点吃的。过几天广财脚伤好了,再做豆腐,干点活,就熬过来了。这几个鸡蛋先给广财吃了补补身子。周二婶说完放下鸡蛋走了。

杨翠娥洗了几棵青菜,切碎,打了三个鸡蛋,给于广财烧了一碗鸡蛋汤。端到于广财面前,说,广财,喝了吧,喝了伤好得快。于广财接过来,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每一口都喝得很细。越喝心里越不是滋味。鸡蛋汤很香但喝到心里很难受。于广财喝了半碗就不喝了。不是喝饱了,是心里堵得慌,喝不下去了。说,翠娥,我饱了,这半碗留给梨花梨根喝吧!

于广财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千丝万缕的事一齐都涌了出来,咱们庄稼人怎么恁么穷呢?咱们种田的人怎么还饿肚子呢?庄稼人什么时候能吃饱肚子呢?这集体的田里怎么打不出多的粮食来呢?一亩地要能打八百斤一千斤,那该多好啊,那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还有那成片成片的梨树怎么都要砍了呢,多可惜啊。还说是割尾巴,梨树上有什么尾巴呢?于广财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任他怎么想也想不清楚。反而越想越糊涂。想得无法再想下去了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字:命。我于广财的命比纸还要薄吗?真能是命中注定的吗?真的

要穷上一辈子吗?一辈子都要饿着肚子吗?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又蹦出一个字来:不。不会的,人,穷没有根,富没有苗,不会穷一辈子的。上小学时,老师都讲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这样的生活一定会到来的。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杨翠娥是一个倔强的女人,于广财脚伤了,不能推磨磨豆腐。杨翠娥就一个人推,一个人推磨是极费力的。躬着腰吃力地推上十来圈就停下来歇一歇,喘几口气,接着再推。推一阵子觉着有点晕想吐,就停下来再歇一歇。就这样推了歇,歇了推,推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十来斤豆子磨完了。自己再过滤了,烧开点上盐卤盛到模子里压成豆腐。自己再挑着担子去卖。

在卖完豆腐回家的路上,杨翠娥沉得有点累,更觉得饿得慌。就放下担子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歇一会。坐下来刚闭上眼睛想静一静,突然觉得胃里有一种液体不停地往上泛,杨翠娥用力憋了一口气想压下去,还是压不住。结果还是泛上来了,吐了一口又一口,一连吐了三、四口才勉强止住。但隔了一小会儿又吐出来了。心里饿得慌但又不想吃东西。只想着吃点酸枣、山楂什么的。杨翠娥在家里听老人说过,当了媳妇的女人一旦觉得自己想吐想吃酸,就是有喜了。杨翠娥在心里想,难道自己真的有喜了吗?

杨翠娥回到家里,把在回来的路上自己的感觉说给广财听。广财听了真想一下子跳起来,拥着翠娥热烈地亲上一阵子,但一动腿,脚上的伤口就痛。这才知道自己下不了床,坐在那里,想亲也亲不上。于广财的心还是想热烈地亲亲杨翠娥。于广财就说,翠娥,你过来。

杨翠娥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说,什么事?于广财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你。平时光顾忙着干活,顾不上看你,这一闲下来,不知怎的,心里总是想着你。

于广财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杨翠娥的头、颈、面颊,两只眼睛像两只熊熊燃烧的火球,在杨翠娥的脖子面颊上不停地滚动。杨翠娥觉得面颊被烤得滚烫,由烫到红,一直红到耳根。杨翠娥活了二十多岁,由四川到山东。从来还没有哪个男人用这种灼热的目光瞅过她。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脸是这样的烫,心里是这样的惬意。

于广财抚摸着,瞅着,双手在杨翠娥的颈、面颊上游动,心里想着:杨翠娥即将为他们的爱结出果子,激情奔放。杨翠娥的头慢慢地向他的胸前靠过来,于广财就势把杨翠娥搂在怀里,热烈地亲吻起来。

梨根在外面叫,娘,我饿。

于广财松开揽着杨翠娥的手,杨翠娥站起来走出内屋,脸上还挂着红晕。一只老母鸡刚生了蛋,在院子里“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觅食。杨翠娥看着老母鸡红晕的脸,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走向一个筐子里抓了一把晒干的豆腐渣,撒在地上,几只老母鸡,一齐围过来啄食。

杨翠娥走到鸡窝边,伸手捡起了那只老母鸡刚生下的鸡蛋,握在手里还温乎乎的带着鸡的体温。拿到梨根面前说,别哭,娘给你煮鸡蛋。杨翠娥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他觉得在一口大锅里煮一个鸡蛋,要烧很多柴火,这样太浪费。杨翠娥找来一个旧茶缸架在三块石头上,把一个鸡蛋放在茶缸里煮,这样能省下不少的柴火。一会儿鸡蛋煮好了,她先拿着逗梨根玩。梨根玩了一阵子,“叭嗒”一声掉在地上,蛋壳摔破了。杨翠娥捡起来剥去蛋壳一口一口地喂着梨根吃。

梨花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就叫唤饿。杨翠娥心里有数,早晨梨花只喝了两碗稀饭就背着书包去学校了。到了中午怎么能不叫唤饿呢!梨花看到院子的角落里有一个鸡蛋壳,就说,娘,我也想吃鸡蛋。杨翠娥说,鸡蛋给你留着了。娘这就去给你做。

杨翠娥卖豆腐时,用豆腐换了点粮食。拿回家来磨细了,用罗子罗出面粉,再掺上豆腐渣烙成饼子。全家就吃这样饼子度日,比起光吃豆腐渣要好一些。杨翠娥从锅里拿出一块饼子,用同样的方法,在茶缸里给梨花煮了一个鸡蛋。梨花吃饱了,高高兴兴又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于广财躺在床上,听着梨根、梨花与杨翠娥的说话声,就跟亲眼看见一样。看见杨翠娥怎样的做饭,怎样的给孩子煮鸡蛋,怎样的给孩子们洗衣服。拿梨根梨花比自己亲生的还要疼。于广财心里非常的激动,也非常的感激。感激杨翠娥对两个孩子疼,对他于广财好,回想起上次打杨翠娥的情景,于广财心里十分的羞愧。实在是对不起杨翠娥,实在是冤屈了杨翠娥,要不是蒜瓣儿葱白冲我说明白,还不知要把杨翠娥冤屈到哪一天呢?

于广财在床上躺了三天,再也躺不下去了。就下床来走走。走起路还有点疼,就坐在凳子上找活干。叫杨翠娥把麻杆子找来放在他的面前,于广财一根一根地剥下麻皮。麻皮剥多了,就搓绳。粗麻绳和细麻绳搓了一大堆,这都是干农家活用得着的。杨翠娥把搓好的麻绳拿到集市上卖了,能替梨花交足上学的学费。剩下的还能买点油盐酱醋什么的。卖的时候都不能让管理市场的“红袖章”看到,让他们看到了,不知又要罚多少钱。没收你的东西那是伸手就到的事。你不给的话还要挨上几脚几拳头的。杨翠娥到集上卖点东西都是提心吊胆的。一次杨翠娥拿了五把条帚去集上卖,刚摆在地上,一把还没有卖,就被“红袖章”没收了。白搭了于广财一天的工夫。气得杨翠娥回家哭了半宿。

于广财的伤渐渐地好起来,开始只能干些轻微的活,不能再上山抬石头了。马文强说,你去饲养室吧,饲养室的和尚爷年龄大了,一个人喂了八条牛十几头驴,有点顾东顾不了西。你去帮帮他。工分仍然记一个男劳力的整工。这个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不过有一条,夜里要睡在饲养室里,因为夜里要给驴子添草加料,还要提高点警惕,防备坏人破坏什么的。

于广财就在饲养室干了下来,铡草、淘草、挑水、拌料,清理牛、驴屎。什么活都干,尤其是清理牛、驴屎的活,又脏又累人。每天早晨起床后把牛、驴喂完,就开始清理牛、驴屎。一夜里牛驴拉的屎,尿的尿,连同垫上的碎士、草根、树叶什么的,都要一起清理出去。于广财先用铁锹一锹一锹的堆在一起,牛驴尿臊得呛人喉咙,广财就在嘴巴上扎了一条白毛巾。有时这边还没有清理完,那边又尿了,还得重新垫上碎土树叶什么的,再清理一次。于广财正在清理时,身边的一头黑驴子两条后腿一叉巴又尿开了。又臊又臭的尿液溅了于广财两腿一屁股,一条裤子全给弄得脏兮兮的。脏兮兮的也得先穿着,活还得继续不停地干着。一锹一锹地堆成堆,再用独轮车一车一车地推出去。独轮车上放一个腊条子编的簸箕形状的筐,是专用来推土的。老百姓都叫它土簸箕。后面用两根绳子固定在车子前头,当你将车把掀起时,土簸箕就自动向前翻了过去。当你将车把放平时,土簸箕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就和现在水利工地上的自卸车很相似。于广财清理完牛驴屎尿,又从外面推进碎土树叶草根什么的。再一锹一锹地撒开垫平。仍保持着牛、驴栏里的干燥,这样牲畜才能不生病。

干完活休息的时候,于广财与和尚爷闲聊,和尚爷就讲他的身世。

和尚爷的老家在河北省滹沱河畔,原名叫赵平安。1942年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日本鬼子野蛮的“三光”政策毁了他的家。当他还有一口气拖着伤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的家人没有一个活着的了。赵平安在一位老乡家里养好了伤,加入了抗日游击队。为了报这血海深仇,赵平安作战勇敢,在一次阻击战中,曾一口气打死20名鬼子兵。炸铁路、断桥梁,袭击弹药库。赵平安样样冲在头里。抗日战争胜利后,赵平安参加了孟良崮战役。孟良崮战役击毙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全歼了七十四师,才宣告孟良崮战役大获全胜。赵平安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裆部和腿部负了重伤,从战场上撤下来没有随着大部队走。被安排在后方医院里养伤,他苦苦哀求医生给他保留了那条腿。伤好了,能走路了,但有点瘸。据说还有一个大的缺损,他自己不好意思往外说,就是还打掉了一只睾丸。赵平安啄磨着自己的伤情,是不能再上战场了,就主动要求留在地方。领导问他去哪里,他说哪里都一样,反正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那就留在沂蒙山区吧。领导同意了,赵平安就在孟良崮的山脚下梨花峪安了家。开始也有人给赵平安介绍对象,赵平安总是说,一个人过日子挺好的,和尚不是过得也挺好吗?我就当一辈子和尚吧!说媒的人碰了几次,就不说了。但赵平安说的话被媒婆传开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赵平安也一天天地老了。和尚爷的名字渐渐地取代了赵平安的真名。和尚爷就这样在村民中叫开了。

于广财本来就很敬佩和尚爷,当听了和尚爷的传奇人生后,更是佩服地五体投地。和尚爷为国为民,身经百战,九死一生,不张扬不居功,安分守己地侍候着牛驴,以牛驴为伴,以牛栏为家。在一个穷山沟里度着他的晚年。于广财那一天夜里就睡在牛栏里,睡在和尚爷身边。和尚爷讲完自己的身世,很快就入睡了。于广财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着自己的下半生也能跟和尚爷一样吗?也是在牛栏里度过吗?于广财想:不,我不过是暂时帮帮和尚爷几天。我还年轻,我还要创出一片新天地,挣大钱。让老婆孩子都能过上好日子。等我的脚好了,我一定要走出去,走出这牛栏。走出这梨花峪。决不能在这梨花峪穷守一辈子。

马文强吃完晚饭,点了一支烟叼在嘴上,背剪着手出门了。马文强去了生产队的饲养室。看着于广财正朝牛槽里添草,和尚爷正给驴槽里加料。爷儿俩有说有笑干的正欢。马文强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用手中的烟头对着了,递给和尚爷。和尚爷腾出手来接过烟,说,你来了,床沿坐吧。马文强丢掉了自己的烟头,抬起一只脚踩上去,前脚掌旋转了四十五度原地拧了一下。烟头被拧碎了,熄灭了。说,和尚爷,你少干点,叫广财多干点,你老年纪大了,别把身子骨累坏了。和尚爷说,我这身子骨结实着呐,日本鬼子的机关枪都打不坏,干这点活还能累坏了?马文强说,累不坏就好,祝您老人家长寿百岁。

马文强又走到于广财跟前,说,广财,多向和尚爷学着点,学会了,这饲养室就交给你了。于广财说,你不是说叫我临时帮帮和尚爷吗,怎么又要交给我呢?这个活我可干不了,过几天我的脚好了,还是分给我别的活干吧。马文强说,行行行,你先干着吧。过几天再说。

马文强去饲养室,表面上是去关心一下和尚爷,实际上是打探一下于广财是不是到牛栏干活了。马文强又转到牛栏的一头,那是用玉米秸隔起来的一间小屋,是和尚爷睡觉的地方。用土坯和石块砌起来的一个土炕,上面放着一条补丁打着补丁,已经看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的破棉被。马文强没有看到于广财的行李,就走出来问于广财,广财,你晚上住哪里?于广财说,跟和尚爷说好了,住一个炕上,盖一条被子,家里一条破被子,他们娘儿仨还要盖。马文强“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马文强走出饲养室,没有回他自己的家,而是朝于广财家走去。

马文强轻轻地推了一下于广财家的大门,大门闩得很结实,接连推了三下。屋里有人问,谁啊?是杨翠娥的声音。马文强答,是我。什么事?杨翠娥问。广财的鞋子被那个灰叫驴给尿脏了,他的脚走路不方便,让我来拿双鞋子换上。马文强佩服自己的撒谎能力,听到了院子里杨翠娥的脚步声,心里暗喜。

门开了,马文强贼一样哧溜一下钻进来。走进堂屋,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放在小方桌上,说,翠娥,上次罚你的二十元钱,退还给你,从今往后不再罚你了。还有粮食也退还给您,明天叫广财到队里去拿。

杨翠娥还没有听懂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正琢磨着怎么对付马文强。马文强突然转过身来,两只手像魔爪一样死死地抓住杨翠娥,用力一拉就紧紧地揽在怀里。杨翠娥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马文强双手用力一摔,就把杨翠娥摔倒在地上,杨翠娥在地上翻来滚去,始终没有让马文强得逞。一只手抓破马文强的脸,马文强气急败坏地两手掐住了杨翠娥的脖子。杨翠娥怎么也叫不出来了,憋得直翻白眼。

大门突然推开了,于广财进来了。听到堂屋里有响声,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堂屋,看到了马文强正骑在杨翠娥的身上,两手掐着脖子。于广财气得肺都要炸了,大骂一声,狗日的马文强,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顺手抄起门后的一根木棍,朝马文强的身上砸去,只听马文强哎哟一声就倒地上了。

于广财赶紧拉起杨翠娥,把杨翠娥抱到床上。杨翠娥慢慢地睁开眼睛,看是于广财,紧紧地握着于广财的手。惊吓未退的样子,又闭上了眼睛。于广财说,翠娥,不要怕,我在这呢。杨翠娥闭了一会儿眼,心里稍微平静一下说,可把我吓死了。广财,你再晚来一会儿就见不到我了。我就被那个狗东西掐死了。马文强这个狗东西真不是人,他叫你去饲养室干活,还是想这个歪点子。于广财说,晚饭后他去了饲养室一趟,我就看他没安什么好心,我睡不着觉,老觉得心里不安,所以就回来了。

于广财越说越气,站起来又踢了马文强两脚,骂道,狗东西,别装死。又踢了一脚。

马文强被于广财一棍打蒙了,踢了三脚才醒过来。醒过来就给于广财磕头。求饶,说,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看在庄亲庄邻面子上,饶了我吧。于广财仍气得咬牙切齿,上去又甩给了马文强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得马文强眼冒金光。马文强仍不停地磕头求饶。

于广财看着杨翠娥在床上,就想赶紧叫马文强滚开。腾出空来好去照顾杨翠娥。就一把抓住马文强的领口,像提溜小鸡一样把马文强从地上提溜起来,一直提溜到大门外。把马文强往地上一摔,骂道,快滚!转回身插上大门回堂屋去了。

于广财杨翠娥夫妇俩抱头痛哭,哭了一阵子,杨翠娥说,马文强这人怎么这么坏呢,整天想找咱的茬儿。咱在梨花峪活下去就这么难吗?于广财说,马文强作恶算是作到头了。明天我到公社派出所一报案,就得把他抓起来蹲两年黑屋子。杨翠娥说,还是别太张扬了,张扬出去了逮了马文强,与咱家也不太好看。再说他也没怎么着我,我看还是别张扬了。于广财说,那就先放过他这一马,看他刚才那熊样,以后也许要老实点,不会再翘尾巴了。杨翠娥说,在老家时,奶奶常对我们说,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灾。咱就忍下这口气吧,免得生出什么别的闲话来。于广财说,只要没伤着你,碰着你,咱这回就忍了。于广财抚摸着杨翠娥高高隆起的胸脯和肚子,问,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杨翠娥说,就是受了点惊吓,这一阵子好多了。于广财说,那就好,我就担心着你的身体呢!

于广财去厨房里烧了半锅热水,舀到脸盆里,端到床前。让杨翠娥起来洗洗脸,擦擦身子,洗洗脚,换了衣服睡下了。自己也洗洗脸洗洗脚睡在床的另一头。对杨翠娥说,觉得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一声。杨翠娥说,不要紧的,你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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