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坡村的窝窝地(作者:张士伦)

前坡村的窝窝地(作者:张士伦)

楚南县的榆树镇有个前坡村,前坡村有片窝窝地。

什么叫窝窝地?说一段当地流传的顺口溜,你就明白了:

前坡村,土地多,多的叫你没法说。

别处土地按亩算,此处土地查窝窝。

三锹挖完一窝地,一窝只种五六棵。

在这一片窝窝地里,演义出汤家四代人的故事。故事虽不能叫你拍案,但能叫你惊奇。

1924年的寒冬,腥风血雨。

朝改了,代换了,前坡村的百姓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田贯久,是前坡村的首富,所谓首富,也就是有三万八千七百二十五个窝窝地。他家有个长工田广源,昨天他给田贯久到榆树镇卖粮食,回来晚了,肚子又饥又渴。回到田贯久家,吃了东家给他留的三个玉米窝窝头,喝了一瓢凉水。喝了凉水渴破了肚子,一夜起来拉了三泡薄屎。为了止住肚子,他在锅屋找到了三个蒜头,一口气吃了下去,这才止住。天蒙蒙亮,又觉得肚了疼,他穿上裤子,走出村头,在村西解大便。解过大便,勒上裤带,正准备回村,他影绰绰看到土地庙前有人睡在那里。

“这么寒凉的季节,是谁睡在那里?”田广源边想边向那人走去。走到跟前一看,一堆破棉絮盖在一个小孩身上,一位中年妇女睡在破棉絮旁,腊黄的脸上大张着嘴。他叫了几声,也没把人叫醒,他扒开棉絮,一位十五六岁的小男孩,一翻身坐了起来。他细细的脖子挑着个大脑袋,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注视着田广源。

“小兄弟,你们怎么睡在这里?”

“你是谁?”

“我是这前坡村的田广源,今早出来拉屎,看到你们睡在这里,心中好奇,过来看看。这么寒冷的天气,怎能睡在野地里。”

“俺老家今夏遭了洪水,爹被洪水冲走了,娘带我出来讨饭。昨天来到这里,天已经黑了,娘心口疼,就在这里睡下了。”这孩子说着,便去晃他娘:“娘,天已亮了,您心口疼好一点了吗?”

那位张着嘴的中年妇女,没有答应。

田广源伸手摸摸她的头,头冰凉,试试他的鼻子,已不喘气了。

“小兄弟,你娘已死了!”

“娘”一声撕心扯肺的哭喊,在这隆冬的晨曦中显得那么凄凉,悲壮。

田广源与这位小哥的交谈中,对他的身世有了了解:他是山东蒙阴人,夏天发大水,他家两间草房被洪水冲倒,爹爹在沂河为财主使船,也被洪水冲走了。这位小哥姓汤,小名可清。

“可清,你别哭了,我带你去找这村里的财主田贯久,求他给你一窝地,安葬你娘。”

“多谢您,大叔。”懂事的小可清,跪倒给他磕头。

可清在田广源的带领下,见到了田贯久。

田广源对他说:“东家,这位小哥是从山东逃荒要饭来到了咱这里,他娘已死在村西土地庙,求您给一窝地把他娘安葬下来。”

“一窝地,你说的怪轻巧。自古就是老婆孩子不让人,土地宅基不让人,我凭什么给他一窝地葬母。”

田广源看田贯久不答应,心中一动,便对他说:“东家,哑吧大叔给您放羊,他已是70岁的人啦,腿脚也不灵活,我看这小可清已15岁了,半大孩子正是放羊的料,就叫他给您放羊吧!”

田贯久看了看可清,沉默了一会说:“好吧,给我放羊,管吃管住,一年一身单衣,一身棉衣,没有工钱,愿意干明天跟哑吧学放羊。”

“可清,你愿意干吗?”

小可清点了点头。

田广源帮可清把娘抬到土地庙后的山坡上,放在一个石凹里,又从土山上抬来土,把他娘掩埋了。

懂事的小可清跪在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哭泣着说:“娘,孩子无能,天地之大,没有一席地葬母,这世道太不平了。”

从此以后,汤可清成了田贯久家中的放羊倌。

1970年的冬季,一场大雪把大地打扮的银装素裹。

省政府的家属院,少了过去的喧哗和热闹,各自紧闭大门,坐在家中愁日月。

省长汤可清,已由原来田贯久的牧羊倌,现在已是两鬓染霜的封疆大使。如今的文化大革命,他被造反派定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斗过来斗过去,也没有什么新玩艺,把他的历史翻到祖宗八代,也没找出什么问题。他是在抢林弹雨中,九死一生,战功赫赫的将军,他的历史无缝可找。造反派对他无法,只好勒令他在家,不准迈出大门一步。

汤可清的夫人李承雪,也是一位老革命,原是省农林厅厅长。现在也被罢官,陪着丈夫汤可清在家“反醒”。

保姆被辞掉了,暖气也给掐,屋里已结了冰,汤可清披着大衣,坐在桌旁,对妻子李承雪说:“解放明天就要下乡,你看还有什么菜,炒两个给他送行。”

李承雪把保姆昨天偷偷地给他俩送来的一块腊肉切好,炒了出来,又炒了一碟土豆丝,汤可清从菜厨里拿出半瓶茅台酒,倒在三个碗里,正在这时,汤解放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汤解放是1949年全国解放时出生的,他原是省城一中的高中学生。在一中,他文理科都是拔尖的,又担当一中的学生会主席。他的班主任对校长讲:汤解放,高考时不是清华就是北大,他是我们一中的王牌。那知临考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取消了高考。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也是一股热情地参加了文化大革命。慢慢地他的热情没有了,更使他想不通的是,他最崇拜的爸爸,打小参加革命由一名放羊倌变成一位将军,转业到地方后担任了省长。他把整个身心都捕在革命事业上。这样一位一心为革命的人,怎么会变成走资派呢?他呆在家中成了逍遥派。如今,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是独子,按政策应该留城,但他感到留在城里压抑太大,便报名上山下乡。汤可清准备的这顿晚餐,便是给他的送行饭。

汤解放坐在桌前,对爸妈说:“爸爸年纪大了,身上还有弹片,妈妈在战争中得的关节炎,二老身体不好要互相照顾,我就不能尽孝了。”说着,端起那半碗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爸爸,还有酒吗,我还想喝。”

李承雪对他说:“你爸的老战友,贵州省军区的马司令员去年来看你爸,带了四瓶茅台,你爸和你马叔喝了半瓶,那三瓶叫造反派抄家时拿走了,就只剩这半瓶酒了,如今我和你爸的工资都被扣了,只发生活费,家中已无钱买酒了。”

汤可清对他说:“目前这种状况,我看是暂时,如果长期闹下去,我们的党不会答应,人民不会答应,每个人都应该有这个信心。你现在已是高中生了,今后的路怎么走,还是要自己拿主见。这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我坚决支持。我给你提点建议,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磨练人。楚南县榆树镇的前坡村,是一个贫穷的山区,那里的窝窝地急需改造。在这块贫穷的山区里,是革命老区,抗日战争期间,我在那里带出三十多名抗日勇士,这三十名抗日勇士牺牲了二十六名。再说,那是我的第二故乡,你奶奶还葬在那里。我在那里养伤半个月,是窝窝地里的山芋救了我的命。”

汤解放和爸妈草草地吃完晚饭。解放问爸爸:“听你讲过,您和奶奶讨饭到了前坡村,奶奶死后,无一席地安葬,可从来未听说您在那里养伤半个月。”

汤可清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那还是1942年的8月,抗日最艰难的岁月……”

汤可清在前坡村田贯久家中放了两年羊,田贯久便不叫他放羊,把他编入了长工的行列,学做多种农活。

1930年20岁的汤可清,利用到通海给田贯久母亲采购棺木的机会,参加了张爱萍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四军,从此,他走上了革命道路。

1940年,已升任团长的汤可清,根据组织安排,由他带领三十五个的精干人员,到楚南榆树镇一带,日本占领区去发展武装,开展敌后抗日活动。

榆树镇离前坡村只有三十五华里,在中共地下交通员的引荐下,他见到了我地下党员田广源的儿子田守纪。田守纪对他说,此地已是日本的占领区,日本实行统管制,榆树镇四周的村庄房屋全部拆除,人员集中在榆树镇。

根据楚南特委安排,田守纪在榆树镇内发展人员组织武装抗日游击队,汤可清在榆树镇四周镇压投敌的顽固分子,组织武装部队,经过两年的战斗,扩军,组建了楚南独立团,汤可清被任命为团长。

1942年的旧历八月十五,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召开苏北军地联防会议,会议结束后,已是夜里子时,汤可清带着警卫员王其和田守纪,返回驻地,正巧和下乡扫荡的日伪军相遇,他三人边打边跑,汤可清腿部中弹。

王其揹他,田守纪掩护,冲出了敌人的防线。田守纪对王其说:“天已快亮了,四周都是鬼子的岗楼,赶快把汤团长揹到前坡村的窝窝地,那里有我挖好的一个隐身洞,外边人很难发现,只是无法解决医药和吃食。”

“先隐下身,然后再想办法。”汤可清说。

前坡村的房屋已全部拆除,离前坡村二里地找到田守纪隐身洞,里边铺上了干草,洞口长满了野草,外人很难发现,他三人钻进了这个隐身洞,田守纪在外边拔了一些止血、消炎的血汗头(一种草药),捣碎给他包扎一下。

第二天晚上,田守纪说:“你们先呆在这里,我回去再想办法。”田守纪在回驻地的路上被日本鬼子抓去修炮楼,干了十四天,才逃了出来。

再说汤可清和王其在隐身洞内。他的伤用血汗头包扎没有发炎,但没有什么吃,怎么办。王其对他说:“首长,您在这里呆着,我去找吃的。”王其在夜幕掩护下,在前边的山坡边发现一百多窝山芋,他用手一扒已结的象拳头大,他扒了一堆,脱下了褂子,抱回了隐身洞。汤可清和王其就是用前坡村窝窝地的地瓜渡过了半个多月。

田守纪回到驻地,向组织回报了汤可清的情况,独立团政委带两个连的兵力,把他俩接了回部队。

前坡村窝窝地的山芋,救了汤可清和王其。

汤解放和高中同学朱淑梅作为下放知青来到了楚南县榆树镇,镇知青办公室的李玉合主任接待了他俩。

李玉合对汤解放说:县人武部的政委是您爸爸的部下,刚刚接到他的电话,要求镇里把您俩分到条件较好的生产大队。镇里研究后,把您俩分在离镇只有二里远的镇农科站,他们一会派人来接您俩。

汤解放对他说:“李主任,下放之前,我已对榆树镇作了调查,既然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俩要求到前坡村去插队。”

“前坡村是我们镇的西伯利亚,既远又贫到处是窝窝地。考虑知青生活的方便,三批知青我们都没给前坡村分配。”

“李主任,我愿意到最艰苦的前坡村去,请镇里考虑我们的要求。”

李主任看汤解放执意到前坡村去,也就只好同意了他俩的要求,给前坡村打了电话,叫他们派马车来接。

在镇里吃过午饭,下午3点多钟,一位二十多岁的小青年赶着马车来接汤解放和朱淑梅。

坐上了马车,高低不平的路,把他俩颠的屁股疼。

汤解放问:“这位大哥,您贵姓?”

“姓田,名叫田原,号窝窝”。

一句话把他俩说笑了。

田原看他俩笑,自己也笑了:“听说给我们前坡村分来两名知青,我可高兴了,总算有个伴了。”

“您是下放知青?”

“是知青不是下放,而是回乡”。

经过攀谈,汤解放才知道他是楚南县县长田守纪的儿子,高中毕业,自动回乡务农。

“前坡村的窝窝地是个什么样?”

田原说:“这窝窝地是世界奇观,一连十几平方公里,山石突出,高低不平,凹下去的石坑,有土但都是小块,我念一段顺口溜您就知道了”:

前坡村,土地多,多的叫你没法说。

别处土地按亩算,此处土地查窝窝。

三锹挖完一窝地,一窝只种五六棵。

汤解放,朱淑梅在前去皮村安下了家,

田原是他俩的好朋友。

1998年,楚南县副县长田原接到大学同学,现任省办公厅主任韩风的电话:“田原,你多次叫我给您招商引资,现在有一位身价数亿的老板,要到前坡村去考察,你要好好接待,他的车已出发三个小时了,估计中午能赶到前坡村,你直接到前坡村去迎接吧。”

老同学介绍来的大老板,田原那敢怠慢,叫来司机便上路了,在路上,田原百思而不解:前坡村是山石窝窝地,离县城远,任何项目都不适宜在这里建设,这个老板考察前坡村是啥意思呢?也许是一些有钱的老板在城里发展土地金贵,便把目标描准边远的农村在那里建别墅,渡假村,供有钱人享受,名日:回归大自然,反璞归真。这个老板可能是走的这步棋。这个疑问只有见到这位老板才能知道答案。

到了前坡村村委会,便看到一辆黑色大奔停在院子里,人不知到哪里去了。村委会服务站长对他说:“田原叔,老板随村长到窝窝地北边的土山上去了。”

前坡村是田原的老家,他对这里十分熟悉,他知道到土山去的路不能开车,便和司机徒步向土山奔去。

上了土山,田原见到了老板,两人什么话也未说,一下拥抱在一起。

这个老板,便是当年下放知青汤解放。

他们回到村委会,田原说:“解放哥,恢复高考后,我听说您考取了北农大,后来又听说,您到了海南去办公司,说说您的经历吧。”

“我的经历你已经给我说出来,还说啥。前坡村是我生活九年的地方。你去上大学,我和朱淑梅还在村里接受再教育,儿子汤向阳,女儿汤向芹都是在前坡村出生的。”

“嫂子还是朱淑梅吧”

“妻子还能随便换吗?”

“我听说,一些老板,有了钱,夫人一年换一个。”

“那样的老板只是个别的。”

“解放哥,你在海南发展的很好吧,我听韩风主任说,您身价数亿,不在海南发展,到前坡村建什么项目?”

“前坡村的窝窝地,掩埋了我奶奶、救过我爸的命,养活了我九年,我能忘了这块土地吗,这前坡村有三万多亩窝窝地,我准备全部买下来。”

“您要搞什么大企业?”

“到时你就知道了。”

2002年,一条柏油公路,从楚南县城通到前坡村。一辆宝马越野车,从县城直奔前坡村。

车内坐着汤解放的儿子汤向阳和田原的女儿田小莹。

“向阳,前坡村改造的这三万亩土地,不知解放大伯怎么安排,上些什么项目?”

“爸爸耗资4个多亿,历时5年,把一座土山上的土全部复盖在这三万亩土地上,土层厚一公尺,他用这种做法,还不明显吗,项目就是开发农业。”

“大伯今天怎么没来?”

“他退休了,我来接这个班。”

“你接班,说说你的打算。”

“我在南农大读完博士后,学校叫我留校,爸爸坚决不同意,叫我接他这个班,他对我说:我在海南搞房产开发,利用老百姓的土地发了财。这些财产本来就是农民的,我开发前坡村的土地,就是还农民的债。这个债怎么还我把这三万亩土地就交给你了。”

“那好啊,你所学专业对口,你准备在这三万亩土地上作那些文章?”

“为这事,我征求爸爸的意见,他对我说,既然叫你接班,你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不干涉,这老爷子还真放得开!”

“那您有那些想法?”

“老人留下的土地,咱们作子女们必须珍惜。我准备成立一个绿油油有限公司。这三万亩土地,拿出5000亩交给前坡村的父老乡亲,因这里原来就是他们生产生息的土地。那25000亩,我规划10000亩,果园区,5000亩大棚蔬菜区,5000亩养殖区,剩余的5000亩为产品加工区、生活区。”

“这绿油油有限公司,要用不少人吧,我能进去吗?”

“你学管理的,总经理的位置虽你莫属。我予测一下,公司全面启动用工达五千多人,农民贡献出土地得给他们生存的空间。”

“ 我的天爷,别说前坡村,就是整个榆树镇的人都有了工作了,怪不得爸爸说,现如今一代强似一代。您这么信得过我,我干。”

一路说着话,汽车驶进了前坡村的大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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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条)

  • 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 2021-08-19 23:02

    故事简节清楚,叙述了几代人对窝窝地的热爱厚恋。和前赴后继,一心为了家乡建设,大力奉献的精神!赞赞赞张士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