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橘 (作者:荆其胜)

丑 橘 (作者:荆其胜)
靠接警室窗下的不锈钢排椅上,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女子,女子眯眼不睁地将头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泪痕。她的身边依偎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用怯生生的眼光,不时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在他们对面的不远处,是一张宽大的接警台。接警台上放着两台电脑和一部电话,还有一部随时接受指令的对讲机。在对讲机的里侧,有一个皮半黄半绿的丑橘。
两台电脑的背后,一名强壮的辅警正在紧张的统计案件信息。除偶尔对讲机发出某项指令外,整个值班接警室里都静悄悄的。
小男孩试探着想增大自己的活动范围,可对讲机那冷不丁的指令又一次次地将小男孩吓了回去。经过几次的试探,小男孩终于大起胆子,离开他的妈妈走到地下,围着他妈妈的周围在地下活动一会。
终于,小男孩的目光被接警台上的丑橘吸引,试着慢慢向接警台靠近。可小男孩每次不等靠近接警台,就被他妈妈喊回。每次挨了妈妈的训,小男孩都会羞涩的憨笑,并没有哭闹的意思。
我在楼梯上稍停了一会,这一幕,正好看在眼里。我刚来上班,不知那女子和那男孩为何会待在这里。我有些不忍,没直接上楼,又回头下到值班室。辅警见我又匆匆下来,急忙站起问我有什么事?我指了指那女子小声问辅警:”啥情况?”
辅警见我的表情,也急忙小声附耳告诉我:”他们是xx工地上送来的,送人来的人说她男人偷了卡扣,卖到小卖部里去了。他们说昨天工地上拆架子,把卡扣都装了袋子,今天一早搞租赁的来拉架杆架扣,六七袋子卡扣却不见了。他们急忙顺着三轮车印找,结果在离工地二里多地的小卖部里找到了。小卖部那人说是她男人昨天半夜里拉去的,正赶上下小雨,还没来的及处理。结果工地上找她男人,她男人死不承认,工地上就报警把他们送到了这里。现在她男人正在留置室里关着,王警官说吃过早饭给工地方和小卖部方先做笔录。”
“噢,是这么回事。”
稍一抻:“这橘子是谁的?”我指了指桌上的丑橘。
辅警憨憨地一笑:”我的,荆叔,你想吃吃吧。”
“你不吃?”
“我不吃,早晨有点凉。”
“还没吃早饭吧?”
“还没呢,一会他们吃完饭来替我。”
“这样吧,你先吃饭去吧,这里我顶一会。”我顿了顿”既然橘子你不吃,那让我替你处理了。”
“好的、好的,荆叔你吃吧。”
“哎,记得吃完饭回来时,带上个馒头,夹上点咸菜,有鸡蛋也带上个。”
“荆叔你还没吃?那你先去吃吧。”辅警有点懵懂的看我。
“我吃饭来的,甭管我了。”
辅警看了那女子和孩子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好的。”
辅警走了后,我从桌上拿起橘子,慢慢靠接警台蹲下。这时那个小男孩两眼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也时不时地看看我手上的橘子。我朝小男孩招了下手,托起那个橘子晃了晃。小男孩离开他妈妈,一面怯生生地看着我,一面迟迟疑疑地向我靠近。我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想,这应是对孩子最大的鼓励。
小男孩走到我跟前又看了看我,终于鼓起勇气,两手抱起橘子,掉转身子向他妈妈跑去。他妈妈一瞪眼一努嘴,小男孩立时僵在那里。
“放回去!大的不争气小的也不争气,妈妈咋和你说的,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这话虽然是训孩子,但能听的出,对我也满怀排斥。
我假装听不出言外之意,和缓地对那女子说:”干啥呀闺女,别吓着孩子。”
那女子白了我一眼,明显地带着不满,也好像有很多委屈。我一时有些尴尬,但很快打破僵局,对着小男孩说:”咱不听妈妈的,告诉妈妈橘子是爷爷给的。”
小男孩看看我又看看他妈,用童稚的话对他妈妈说:“妈妈,吃。”
他妈妈瞪了他一眼:“还不赶快谢谢爷爷。”
孩子虽小,也能听出大人话里的意思。一听妈妈的话,转过身对我笑笑,我也对他笑笑。对他来说,这就算得到了默许。那女子也正面对我苦笑了一下,算是报了谢意。我趁势对那女子说:“姑娘,咋回事?”
我这一问不要紧,好像捅了马蜂窝,那女子竟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几个已经吃完饭的辅警一下子冲进值班室。
“俺这是哪辈子伤了天理了啊,我的亲娘唵,咋让俺摊上这么档子事,一家人家冤枉俺。俺啥时候偷了您的卡子,还串通小卖部那天杀的给俺栽赃,这不是要俺命蛮。俺孩子奶奶在家住院没钱,俺干了五个多月的活也不给俺工钱,也不让俺回去,这是要逼杀俺吗。”
……
从女子的哭诉中我了解到:她叫张新燕,男人叫李有利,一家四月初就从济宁来了东营,两口子在工地上干活。男的干技工,她开始绑钢筋,后来在伙房帮着做饭。当初说好了,男的一天二百五到三百,她绑钢筋是一天一百五,在伙房干是一天一百。她干了几天绑钢筋的活,为了照看孩子,又选择在伙房干。老家还有孩子的爷爷奶奶。他们来干活时孩子的奶奶就一直说胃不舒服,天天吃点药坚持。为了不给老人添负担,孩子他们一直带着。
刚来时说得挺好,工资可按月也可按天结。可是一干开了就不是那回事啦,工资别说按天,就是按月也全给不了。到月头只给几百块,让先花着,说完工一块给。
工地上有规定,一个阶段的活干不完不放人,谁要硬走,前面欠的钱就不给哩。如果谁偷了东西出去卖,不但剩余的钱全没收,还要把人送公安局。
前几天孩子爷爷打来电话,说孩子的奶奶是胃癌要动手术,李有利找工程队经理潘向东,潘向东说人可以回去,但是工资给不了。李有利一听就火了,拿不上钱回去有毛用啊……
这案子虽说是盗窃,听起来更像是被逼赌气。在场的几个人听了这话,虽没人大声抱不平,但也有人嘀嘀咕咕的说工程队管事的太不是东西。
我不便明确表态,毕竟只听了一面之辞。只好说:”姑娘先别着急,事情总会调查清楚的。”
“反正他们就是想坑俺,俺这日子咋过呢?”
“姑娘,我说了,民警要调查,也不能只听你一个人的,等调查完了,公安机关处理时,会考虑各方面的因素。”
吃完饭后,一直混在人群里听哭诉的值班民警王丙勤,也几乎听了个全场。听我说完,走到我跟前拉了我一把,小声说:”荆哥,你觉得这案子咋搞好?”
“我觉得这事里面有死区,应先叫工程队负责人来问仔细再说,最好不要按平常的路子简单处理,力争能彻底解决问题,化解矛盾。”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丑 橘 (作者:荆其胜)
02

包工头潘向东,实在是一个很有特色的人。四十六七岁的年纪,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  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斤,很强壮。最典型的是老爱吸溜鼻子,可能鼻炎很重。他一吸溜鼻子眉毛都跟着动,只要一吸鼻子眉毛就拧麻花,两侧耳朵上沿也向头部贴紧,活像受惊的小毛驴,不知他咋做到的。
“警官这事一定得严肃处理,他这是盗窃,这还了得,不能惯这毛病,开这个口子。”潘向东大声嚷嚷着,手也夸张的配合,有一种先声夺人之势。看来,潘向东在工地上没少耍威风,到公安机关配合调查还带着一块匪气。说话前先紧眨巴眼睛,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
我向他招招手,没有着急接话茬,做了一个让他坐的手势。他没明白我们想干啥,愣不怔地看着我们,拉个座位斜靠着坐下。
“这事咋办,公安机关自会公平处理,这个请你放心。在办理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警官你说,我觉得这事咋也不能放过他。”
“放不放过他,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这事处理,自有法律。”
“那就好。”潘向东大概听出了我话外之音,好像并不按他的想法进行下去,有点不屑一顾地扫了我们一眼。
我和王丙勤与潘向东的交锋就这样开始。
我们主动攻击,就拿张新燕说的几个问题说事。刚开始潘向东极力抵赖,根本就不承认。但是,当我们把几个方面一一罗列后,潘向东见我们掌握的情况不少,也就没有了底气。他承认:不想让民工走是事实,没全额给民工发工资也是事实。完了后,他向我们大倒苦水:民工,尤其是年轻的民工不好招,几乎招不到,像李有利这样的年轻技工,更是没处找去。他一走,会影响好几个配套的工人干活,总体进度就受影响。如果放他走了,还有好几个技工也有这样那样的家务事,到时就不好办了。开发商那面催的特别紧,受今年疫情影响,房产市场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开发商着急。说到工资这块,潘向东更是懊恼。开发商根本不按合同落实,该拨的款不拨,一直让承包人垫着,承包人哪有那么多钱垫?没办法,只能是能赊的赊,能欠的欠。工人工资这一块不是不想给,可是,这么多人要吃饭,还不知道有啥事要花钱,实在是垫不起。
从潘向东那里我们了解到,开发商也是空手套白狼,他自己也是没钱垫,急着卖房回笼资金。可是,现在不准卖”楼花”,房子不封顶,他动不了这心思。这还真是个难产的链条,都不如女人生孩子容易。
但是,这些理由都不是承包商扣压民工工资,强制民工劳动的理由。除法律判决劳动教养的以外,谁也无权强迫他人为自己干活,更不允许恶意欠薪。这是保证每个公民人身自由,保障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大前提。
我们向他阐明政策,让他先解决这些基本的问题,虽有苦衷,但一意孤行,同样违法,甚至是犯罪。并明确给他指出:李有利今天出现的问题,跟他们公司的所作所为,有很大关系,不客气的讲,完全是叫他们给逼的。
在我们的一再教育下,潘向东也完全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先结工资放人,让他先回家处理他母亲的住院问题。家事处理完毕后,再回来接受公安机关的处理。
另外,我们还就小卖部卖货的老戚头的问题也做了讨论。他毕竟在明知是盗窃财物的情况下,还收货卖赃,已经完成了积极销赃的程序,这种行为同样是违法犯罪。
一说到老戚也受牵扯,潘向东有点发急,原来那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潘向东一来东营包工程,戚明杰就跟着他来做生意。两下里商量好,平时在民工面前装不认识,如果有人拿了东西出去卖,让他赶快收下,防止东西外流。扣了工人的钱,也给他分一部分。今见我们要对他按销赃人员处理,潘向东急得是嘴又歪眼又斜,老老实实和盘托了实底。一再表示,如果我们能放过老戚,他对李有利也不再追究。
常言道:民不告,官不纠。我们在肯定潘向东正视自已的问题,做出积极努力的同时,也告诉他,涉法问题是不能拿利益交换的。如果双方能达成某种和解,这也是法律允许的。
最终在我们的积极劝导下,双方达成了和解,事情得到了圆满处理。
到目前为止,这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每每想起,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到底是因当事人,还是因自己,我也说不清楚。今天上午,李有力张新燕一家又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这是我未曾想到的。我看到他们急忙问家里的情况,他们非常高兴,说幸亏回去的及时,老母亲的病为早期,做完手术正在家养着。为了挣钱养家,他们必须还得出门打工。做出门准备的时候,他们的父亲让他们还回东营。他父亲说,到哪里挣钱都得干活,可是,东营的“政府”不欺负外地人。
当我让他们坐时,他们放在我办公桌上满满的一塑料袋橘子一一那种个大的丑橘。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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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 2020-10-26 22:48

    文章感人肺腑,老民警不就亊论事,而是开展细致调查研究,为民工们爭得了权益,也妥善解决了纠纷!为这样为民的好警察致敬!也为作者荊先生喝彩点赞!

  • 琼琼妈
    琼琼妈 2020-10-26 1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