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夜雨 (作者: Laoch)

秦淮夜雨 (作者: Laoch)
一阵急雨落在眼前的黛瓦粉墙上。豆大的雨滴形成条条水线,打在暴涨的秦淮河水面。这是北方的雨。我觉得这雨与秦淮河不搭。十里秦淮蕴润着太多的书卷气,飘浮着难以化开的残脂剩粉,见过了一幕幕悲欢离合,假的慷慨激昂和真的低吟浅唱,隐藏着白亮的刀锋、鲜红的血水,显现的却是黑白的纸墨、淡绛的桃花:落在这里的雨应该不会这么直接。人们常说秦淮烟雨,可毛毛雨在南京不多见。看不出雨滴却能感觉到雨线,这样的雨,适合戴望舒的《雨巷》,却不适合秦淮河。与秦淮河最相配的应该是丝丝小雨,雨滴如小米那般,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声不大,雨线分明,多了些情调,又不影响出行。雨夜里打上一把伞,在秦淮河边漫步,看人,看景,看河里的船和岸上的灯。夜雨把辉煌晕染着五彩斑斓,远看像油画上的大色块,近瞧却清晰分明。就是这种感觉。
我站在夫子庙一家饭店四楼上,看下面来回的游船。河边的饭店虽多,大部分观河景得隔着玻璃,能直接俯瞰秦淮河道的,好象就这家酒店这个露台。这是个稍微好点儿的饭店,自称经过评比,它家的小吃第一名,把相关报道放大了摆在大堂里。南京菜没特色,就靠几个小吃撑门面。当地人知道,做小吃最好的是状元楼,也在夫子庙,因为一些大人物像连战宋楚瑜,来南京都在状元楼吃饭。状元楼是大饭店,也许不屑于参加这种评比,这个饭店才得了第一。这饭店店名由武中奇题写,门前一副对联:为人忙为己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谋食苦谋衣苦苦中取乐拿壶酒来。
晚上我要在这里招待一个同学,他从外地来,号称“作家”。这货毕业后先到了军队,不愿受军纪约束,从大城市回老家干了报纸编辑。那里人文底蕴深厚,这几年他搜集资料,写了几篇学术随笔,得了两回奖,正在兴头上。另一个同学对我说,人家今非昔比了,你再不能一盘花生两个猪蹄糊弄了。我说好。订在这家饭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有文艺节目。儒雅小伙清秀姑娘,拿着轻便的乐器,小提琴长笛萨克斯,或者笛箫琵琶,两三人一组到房间演奏一会,增加点乐趣。这些人多是学音乐的学生。我不喜欢那些来唱戏的,好演员不到这里来,再说走哪都背个录音机看着别扭,更何况她们唱的是黄梅戏,这个原先叫“采茶调”的东西,本是田间地头的小曲,非用来表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好象一个人穿错了衣服。昆曲我也不喜欢,太装了。以前曾在一个藏餐厅看过表演,很专业,经过水气浸润的藏族姑娘小伙,高挑白皙隆准大眼,出场就是风景。现在没有了,他们是艺校西藏班的学生,毕业回家了。
现在是啥也看不到了。因为疫情,不光演出取消,菜品也少了。那个经理对我说,最好我说个标准由他来调配菜品,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客人不多,备的菜少,怕点了没有。就随了他。依我口味,他家的菜还有这里其他饭店的菜都不好吃,就卖个名。到哪都是家乡饭好,四川东北西北还行,这是我的狭隘,自己知道,也改不了。在外面久了,很反感江浙沪一带对山东的偏见。前些年到上海找一个大哥玩,他夫妻都是山东人,现在混得很好。一次闲谈,一个上海老人抱怨外地人(还好,他没说乡下人)抢了本地人的工作,嫂子含笑道,大爷,我家老某可没抢你们的工作,他在金茂上班,那里大部分是外地人,人家不讲上海话,说外语。我没有这个水平。某天,一个家伙从青岛回来,说鲁菜如何不好,一大盘子又咸又粗糙,我怒道你见过鲁菜么,那是八大菜系之首!就你也配吃鲁菜?他怔怔看了我一会儿,扭头走了。
秦淮夜雨 (作者: Laoch)
雨小了点,夫子庙的游客又多了起来,一伙一伙打着伞听导演忽悠。夫子庙一直是游客必到地之一。其中最大的原因,依我小人之心度量,可能是这里一直不收费。现在许多景点免费了,以前中山陵一张票七十块钱。“作家”等客人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大言不惭强词夺理。他们从不讲客气,下通知都是我到哪里了,速来接驾,也不问别人有没有事情。我说老人家早就断言,有种不靠谱的人叫文人,你们今天充分验证了这话的正确。顾炎武肯定的“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对你们进行了价值否定,而古语“文人无行”就是对你们的道德否定,老祖宗诚不欺我。一起来的同学妻非常赞同,说你说得太对了,他们就是不靠谱!这三人大为不满,指责我不守待客之道。这里的小吃每人一套十六道,也有十二道的,与洛阳水席的流程差不多,但比较油腻,吃不了多少。主要菜品是淮扬菜。淮扬菜号称文人菜,比较中庸、精致,哪里的人也能吃两筷子,据说国宴上用得多一些,与官府菜鲁菜、商家菜粤菜、百姓菜川菜组成了四大菜系。
露台向东一百米,就是李香君的故居“媚香楼”,从高处可以看到楼后面的小码头,以前不知多少风流人物从这下船,来到温柔乡里。“秦淮八艳”一直是夫子庙的一个噱头,是明末清初在秦淮河畔工作的八个高级妓女,一般指马湘兰、李香君、柳如是、卞玉京、顾横波、董小宛、寇白门、陈圆圆,这里面马湘兰比其他七个人要大得多,她五十六岁去世后二十年左右,这七位才出生。不知道为啥把这奶奶孙女辈的人混在一起,也许妓界有另外的规则。后代的妓女有叫马又兰、马小兰的,说明了马湘兰的影响很大。这些人虽然操持贱业,却是当时的人尖子,色艺俱佳外,都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不俗见识。她们交住的不是高官富商,多为文坛领袖,也有复社人物,如李香君与侯方域、柳如是与钱谦益、卞玉京与吴梅村、顾横波与龚鼎孳、董小宛与冒辟疆,寇白门则嫁了保国公朱国弼,陈圆圆的事大家都知道。让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清军的刀锋下,这些妓女的操守竟然比满口子曰诗云,身为公知、功臣的男人要强上一万倍。这些声名显赫的男人,除了冒辟疆一人全节而终外,全部投降了异族,全部当了前期他们怒斥的汉奸。而这些名妓身为弱女,本不会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反而在乱世危情中比他们体面得多,至少李香君、柳如是进行了抗争。钱谦益的“水太凉”“头皮痒”则成了苟且偷生的士林笑话。“秦淮八艳”大多结局凄惨,名气大的是陈圆圆,归吴三桂后死在云南,我在贵州的一个偏僻之地也看到了她的坟墓。因为《桃花扇》,李香君也成了名人,这里面只有她在河边有个痕迹。命最好的是顾横波,她后来与龚鼎孳妇随夫贵,被清庭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雨小了,竟然变成了优雅的毛毛雨。“作家”提议到秦淮河上坐船,要来个雨中游河。我坚决反对。我坐过几次,许多人挨挨挤挤坐在电动船上,像罐头里的油炸鱼。听着平淡的录音介绍,看着一群妇女寻张觅李,伸出两根手指头自拍,不忍目睹。更别说还得排大队买船票了,这种活我是不干的。只要同学妻不坚持坐船,他们的提议无效。站在文德桥上抽烟,混在人群里有啥不好呢?
1923年8月一个月夜,朱自清和俞平伯同坐一船,游览“晃荡着蔷薇色历史的秦淮河”,1924年1月,两人都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写了散文,发表在《东方杂志》第21卷第2号,成就了文学史上一段佳话。当时他们游览的重点,是在东水关向北,到复成桥那段水道,现在去的人很少了。这两篇同题散文,研究者很多,大多是文本分析,也有论者从中看出了朱自清的热情、率真和俞平伯的冷静、理智,并且与这二位大家后来的命运相映照:“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五十岁英年早逝;而俞平伯经历的磨难要比他多得多,却淡然自处,高寿九十。是不是这么直接不知道,但人的性格决定命运,单从作家来说也可以得到验证。我有幸听过两次两位作家同台讲座。一次是李希凡和蓝翎,这两位是受到毛主席表扬的“小人物”,当时《中国青年报》发社论号召向他们学习,人大女学生程海果因为崇拜还改名为“林希翎”,一时风头无俩。巧得很,他们俩是因联合撰写《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等文,批判俞平伯的红学观点而得名。当这两人坐到主席台上时,下面才意识到这是真的,议论纷纷。行内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曾是校友,后来势同冰炭。李希凡虽也挨过批但相对顺遂,还有过“南姚(姚文元)北李”的高光时刻,而蓝翎因父亲当过还乡团,一直不如李得意,又在1957年打成了右派。蓝一直以为李对他落井下石,而李认为蓝是无事找茬,两人一直文斗到死。大家感叹主办方真有本事,能让他俩一起出场。那次李希凡表现为一个谦和长者,说的都是指导鼓励的话,所以印象不深;蓝翎火气大,牢骚多,他说搞文字没意思,他是坚决不让他儿子干这行的,他儿子现在研究汽车,以后有出息,还做了个车轮滚滚的手势。恰恰听讲的都是“没出息”的文字工作者,他在此场合对后辈讲这些话是不合适的。老人家说“牢骚太盛防肠断”,单从寿命来讲,李希凡活了九十一岁,小四岁的蓝翎反而提前去世十三年。两人的成就也有较大的差别。第二次是张炜和矫健,他们也是校友,当时都已成名,年轻一点的张炜温文尔雅言语不多,矫健激情澎湃,他讲了写作长篇小说《河魂》的过程,一个重要原因是不服气。张承志发表《北方的河》后,王蒙写了一篇煽情的评论《北方的河:大地和青春的礼赞》,宣称“在看完《北方的河》以后,我想,完啦,您他妈的再也别想写河流啦,至少三十年,您写不过他啦。”矫健认为王蒙这话过了头,他不用三十年,一年就写完了《河魂》,就是要写河流,而且要写得很好。以我之见,《河魂》比不上《北方的河》,但矫健的直率、好胜由此可见。李贯通说,山东作家的行为方式一向被认为是止水微澜,只有矫健是个传奇。从矫健后来开公司当老板,在商海起伏的经历看,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安然于书斋,必定要活得波澜壮阔。这点与一直坚持写作,当了省作协主席的张炜是不同的。
秦淮夜雨 (作者: Laoch)
文德桥南就是乌衣巷。不用问,肯定是后建的。刘禹锡的同名诗通过描写夕阳野草、易主飞燕,表现了豪门兴替与世事沧桑。巷子里的王谢故居,虽有点魏晋遗风,但短小狭隘,与手握朝纲高门大族的府第根本不符。“半天下”的王谢之家,规模竟然与李香君的艳窟差不多。我们哭笑不得。夫子庙是个神奇的所在,文庙在此,贡院在此,歌楼妓馆也在此。有人说若无贡院,没有这么多名妓在此聚集。中高级妓女主要做的是文人举子的买卖,她们得有文化,能以文词娱人;低档妓女则是纯皮肉生意。哪行哪业都一样,妓界也分三六九等,时常评个秦淮“四大名妓”“四小名妓”什么的。城南小孩子骂人,操南京话说你妈是从石坝街出来的!初听不明就里,以为南京也像东营,以数字命名街道,细问才知昔日大小石坝街乃是烟花柳巷,不过在大石坝街营业的妓女比小石坝街的身份、价格要高出许多,有点像某地房子买于二环之内的感觉。
雨停了,人一下了多了起来。人力三轮驾驶员穿着明黄的衣裳,周游于拥挤的街巷,边走边呵斥别人让路。他不大声嚷嚷,各种拍照的人不会理他。这里不管真假,能照相的地方不少。商店很多却没有特点,类似于低端市场。与其他旅游景点相同,各种特产真的少假的多。有人说这个城市三大特产:桂花鸭、雨花石、南京老太,夫子庙的都不纯正,前两个好理解,后一个主要是这里以外地人为多。典型的南京老太主要在农贸市场出没,性情浮躁,骂人半天不重样,一定以D开头以B结尾,好像京剧程式。当然还是好人占多数,哪里都是。江南贡院在夫子庙东边的秦淮河北岸,始建于南宋,这是明清两代江南省区域举行乡试的地方,是中国最大的科举考场,最多可容纳2万多考生。南京在明代为首都、留都,清代则为两江总督驻地管理江南、江西两省,并为江南省垣,江南省辖今江苏、安徽与上海,后分省治理,两江总督之名未改。明清两代,南京有“天下文枢”之称,全国一半以上状元出自江南贡院,这是说状元们在贡院中了举人,并不是传说中的在此中进士点状元。就是明朝的洪武、建文、永乐年间南京的会试,也是在小教场和文墀宫,不在这里,殿试只在皇宫举行。现在贡院门前牌坊上写着状元字样,是忽悠人的。在江南贡院北边,刚建了个中国科举博物馆,宣传是中国科举制度中心、科举文化中心和科举文物收藏中心。在地下有好几层,除了实物还有电子档案,如果稍微认真点看完要好几天。这个博物馆对我有所打击。我曾经看过几本相关科举的闲书,虚妄地以为算半个专家了,结果到博物馆一看,许多文档实物,出乎我的认知。“意外”越来越多,我忽然明白,我看的书不管厚薄,知识结构囿于初中历史教材,面对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就像刚上小学理解不了1能减2一样。从此破罐子破摔,再也不看科举类文章,省得纠结。中国惟一的女状元傅善祥出自南京,她就住在秦淮河的东关头,被太平天国开女科点为状元。吊诡的是,她中状元的试题是《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题目是个坑,据说傅善祥列举了历代贤女之功,批判了孔子一番,力辟“难养”之论,从坑里爬了出来。
秦淮夜雨 (作者: Laoch)
现在到南京,一说夫子庙就是秦淮河边这个。南京的孔庙最早不在这里,北宋年间在此建庙,其后历经毁建几次。南京作明朝首都时,夫子庙与国子监一起修在清凉山旁,清朝也在那里祭孔。太平军占南京后,几次落第的洪秀全反孔仇儒,他把夫子庙作为“宰夫衙”,杀猪宰羊椎牛屠狗,以示羞辱。湘军攻克南京后,在贡院附近修了江宁、上元的县学孔庙,即今夫子庙地方。曾国藩科甲出身,把修复贡院重开乡试列为头等大事,并同时重建了河畔的勾栏瓦舍、酒肆茶楼,还南京人一个六朝金粉十里秦淮。作为清心寡欲的理学大师,曾文正显示了他宰相之才的器宇与见识。
丝丝小雨又起。秦淮万古多情水,再加上淡烟疏雨,把喧哗人声推到了背景。虽然有的是浪漫,但与老男人无关了。玉树歌残秋落冷,水色有无,秦淮碧、蒋山青,这是名士的调调,朱自清则“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我们没有这么矫情。湿漉漉的街道上,议定了下回的相聚,我问现在上哪啊?“作家”说:如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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